老羊皮在龜茲城裡居然有房,他不但有房,還有六個漂亮的不像話的胡姬伺候他,最過分的是,踏進那座算不上大的土牆院子之後,十幾個穿著半身皮甲的武士都是趴在地上迎接他的。

等這個猴子一樣的老傢伙脫掉羊皮大氅之後,雲初驚訝的發現,這隻老猴子的裡面居然穿著一套絲綢製作的長衫,尤其是胡姬在他頭髮稀疏的腦袋上開始纏繞紗網,先把他裸露在外的頭皮遮住,再把一頂硬幞頭戴在他的頭上,腦袋後邊還有兩條飄帶,稍微搖晃一下,飄帶就像蛇一樣扭動,看起來……更像一隻猴子了。

雲初想笑,他極力的忍耐住了,因為院子裡的其他人沒有一個臉上有嘲笑意味的。

“這幞頭啊,是從鮮卑頭巾演化過來的,以前鮮卑人戴頭巾顯得兇勐彪悍,被唐人改變之後,就顯得高貴儒雅了許多。

塞人認為男子十三歲了,就已經成年,他們認為男人成年的標誌就是可以交配出下一代來。

你看看,唐人就不是這樣的,他們認為男子到了二十歲束髮戴冠才算是成年人。

就這一點來看,人家稱呼我們為蠻夷真是一點都沒有叫錯。”

雲初抱著雙手在胸前,謙恭受教。

就在雲初把目光落在那六個衣著清涼,身形飽滿,每一個都有一個不亞於大尾羊屁股的胡姬身上的時候,剛剛喝了一口牛乳的老羊皮立刻皺眉道:“想要女人,等你加冠之後再說。”

雲初立刻恢復了謙卑狀態,不過,他清楚的知道,唐人男子成親的年紀絕對不是二十歲!!!

這隻老猴子明明不是唐人,偏偏比唐人更加的堅守唐人的禮制。

心頭鄙夷的念頭才起來,他沒來由的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些離開中原去了番邦的人,好像也是這個模樣。

這世上就沒有什麼新鮮事,人們認為的任何新鮮事都不過是歷史的重複。

老羊皮的家真的很好,最讓雲初喜歡的就是院子裡有一道蜿蜒流淌的渠水,水清涼而清澈,汩汩的從葡萄架下穿過,坐在剛剛長出大片大片葉子的葡萄架下,暑氣全消。

穿的花團錦簇燒包的老羊皮蜷縮在一張臥榻上,臥榻周圍的圖桉是雲紋跟蝙蝠,不帶一點西域特色,應該是來自於大唐。

等花蝴蝶一般邁著舞步的胡姬們將飯食端過來,雲初僅僅看了一眼,淚水就如同開閘的洪水一般肆意橫流。

十三年,十三年,整整十三年啊……僅僅比蘇武留胡的時間短了那麼區區六年……他終於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白米飯!

“你哭什麼?”

“眼睛裡進沙子了。”

雲初用袖子擦拭掉越來越多的眼淚,準備端起那一盆米飯大快朵頤的時候,卻憤怒的發現,老羊皮竟然往雪白的白米飯裡倒奶……

老羊皮即便是再富裕,在食物的搭配上,他依舊屬於原始人。

吃白米飯的第一要素就是品嚐白米特有的香甜氣,把羊奶倒進去……

好在雲初搶奪的快,羊奶倒在了桌子上。

“沒有羊奶的米飯不好吃!”老羊皮不用動手,旁邊的胡姬就主動把米飯盆子從雲初手裡奪走了。

儘管胡姬胸圍子上的流蘇觸碰到了雲初的臉,因為她身上自帶的類似孜然的味道還是讓他的注意力果斷的留在了白米飯上。

很久很久以前,雲初碰過的女子都是香噴噴的,哪怕是剛剛吃過烤羊肉,身上的味道依舊是香噴噴的。

這裡不成,沒有香水,加上不喜歡洗澡,再加上白日裡的天氣酷熱,就不成了。

白米飯可以直接吃,也可以加豬油,醬油攪拌後一大口,一大口的吃,更可以加上糖香香甜甜的吃,講究一些的可以來一碗紅燒肉配著吃,再講究一些的可以澆上紅燒魚的湯汁,至於將佛跳牆濃稠的黏嘴的湯汁跟白米飯攪拌在一起後……那滋味,會讓人覺得不負此生。

絕對,絕對不能澆奶,尤其是腥羶味道其重的羊奶,這是對白米飯的褻瀆!!

老羊皮也不是一個純粹不講理的人,在發現雲初心情激盪之後,就同意了雲初分食這盆白米飯的要求。

最後,雲初一口烤肉都沒有吃,一口羊奶沒有喝,一個人幹掉了三盆白米飯,每一個陶盆,都比雲初的腦袋大。

“吃飽了飯,就要幹事了。”老羊皮瞅著雲初嘴角的米飯粒搖頭笑了。

雲初卷一下舌頭,將唇邊的米飯粒拉進嘴巴里,拍著肚子道:“我不想進入那家隋人開的食肆當夥計。”

“哦?”老羊皮聽雲初說的有新意,又非常的認可雲初的廚藝,就坐直了身子道:“你準備怎麼做,自己開一家食肆,擠垮那家隋人開的食肆?

這個方法挺好的可以縮短你成為唐人的程序。”

“我甚至不準備開什麼食肆。”

“你想幹什麼?”老羊皮的眉頭再一次皺起來:“這已經是你能最快融入唐人的辦法了。”

“咱們今天看過唐軍的威風,你以為唐人最顯著的特點是什麼?”

“優雅!”老羊皮撫摸一下身上的絲綢長衫,給了雲初一個出乎預料之外的答桉。

“怎麼,不對嗎?”話語出口,老羊皮見雲初面無表情,就立刻追問。

雲初低頭道:“我以為用一往無前的磅礴之氣來描繪唐軍更加具體。

殺人這種事情是沒有辦法用優雅來描繪的,不管你怎麼殺,人死掉之後必定會有戾氣,只要沾染了戾氣,就跟優雅二字沒有任何關係了。

唐人的大氣磅礴註定了他們變得驕傲,而一個驕傲的人恰恰是最好騙的人。”

老羊皮把腦袋靠在胡姬懷裡,揉捏了一下臉上的亂毛笑道:“你最好能聰明一些,將來我們到了長安也能過得舒坦一些。,我聽玄奘說,在長安僅僅有錢是不成的。”

雲初笑著點點頭。

等回到休憩的房間之後,雲初臉上的笑容就慢慢的消退了。

利益上的聯合是一種相對穩固的關係,可是,一旦利益出現了分歧,這種聯合也是最脆弱的。

這一點,一定要清楚。

信任別人這種事情,雲初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沒有做過了。

老羊皮的家有床,還是兩頭上翹的胡床,床上堆滿了各種皮草跟織物,雲初躺上去的時候,宛若陷入了雲彩。

天亮的時候,雲初一個人離開了老羊皮家,不僅僅是他離開了,他還牽上自己的棗紅馬,背上自己的牛皮雙肩包,帶著自己的彎刀,弓箭,騎上馬,整個人看起來是一個英姿勃勃的唐人少年。

離開了老羊皮的家,就回不去了,老羊皮是一個很有心機的人,他不想讓更多的人看到他跟雲初有緊密的聯絡,畢竟,居住在龜茲城裡的唐人跟隋人都不怎麼喜歡跟胡人打交道,尤其是唐人!

龜茲城裡最賺錢的人口買賣,皮毛買賣,牲口買賣,以及糧食買賣都被牢牢地掌握在唐人的手中。

隋人就只能幹一些倒買倒賣的玉石生意,香料生意,以及金屬製成品,當然,幹這些生意的隋人大多跟唐軍將領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

沒有跟將領有關係的隋人就只能幹一些小生意湖口。

老羊皮儘管很富有,能力也很大,然而,在龜茲城裡,他不過是一個喜歡享福的老胡人存在感很低。

雲初在龜茲城就這麼漫無目的的亂逛,渴了,就從坎兒井裡引出來的渠水解渴,餓了,就去隋人開的食肆吃飯,到了晚上,就栓好馬,在唐人店鋪的屋簷下湊合一宿。

龜茲城並不安穩,好在,他有一張純粹的漢人面孔,讓龜茲本地的城狐社鼠們對他敬而遠之。

在這個迷茫度日的過程中,雲初依舊不忘整理儀容,清晰衣衫,給棗紅馬刷毛,整日裡利利索索高傲而茫然的在龜茲集市上晃盪。

有多情的胡姬摸過他的臉,他也不惱怒,只是紅著臉接過胡姬拿給他的桑甚。

有覺得他可憐的唐人,隋人夥計要把食物送給他,也被他禮貌的拒絕,顯得很有氣節。

短短三天時間,龜茲城裡的人都知道城裡來了一個乾淨而又漂亮的唐人少年郎。

在這三天裡,雲初一句話都沒有說,更沒有主動說自己是唐人話,但是呢,人人都知曉他就是一個唐人少年。

之所以不認為他是隋人,完全是因為他臉上的笑容看起來和煦,行為卻極為高傲的模樣。

亡國之人的隋人在龜茲城裡謹小慎微,絕對不會培育出這樣出彩且自信的子弟。

至於別的種族,比如回紇人,雖然同樣是黑頭髮,卻沒有一個人認為他會是回紇人,甚至覺得起了這樣的心思都是對唐人的不敬。

唐人商賈們很想跟雲初主動打招呼,卻因為摸不清他的身份,而躊躇不前,畢竟,他們只是一群穿著皂衣的商賈而已。

於是,所有人都在關注雲初,卻沒有人主動搭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