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先帝駕崩的緣故,今日雜事極多,廷議結束時,已經快午時了。

畢竟是半大孩子,饒是朱翊鈞強提精神,也難免有些萎靡。

好在今日既然視朝,那就不用日講了。

“殿下,臣這就將票擬過的奏疏送至兩宮。”

馮保眼神示意了一下身後,兩名小太監捧著的奏疏。

按照開國之初的定製,官員奏疏一般是透過會極門的宦官或者通政司,送達御前,其中部分轉給內閣議論。

有了結果再抄送給各部各司。

但華夏有史以來的慣例,便是人事侵蝕制度,成為新的制度,而後被新的人事侵蝕,往復迴圈。

宰相是這樣,三省是這樣,刺史,總督,乃至於縣城區區文吏,都是逃不開這種路數。

內閣,自然也不例外。

在經歷過二百年演變至今,內閣的權勢都在事實上,膨脹了數倍。

尤其在世宗嘉靖皇帝二十餘年不上朝,大行皇帝沉溺後宮,全權託政之後。

無論是上奏,還是廷議,乃至批紅,早就有了新的成例。

別的不說,奏疏先送到御前,再抄送內閣這種形式,已然變成了先送內閣擬票,再送達御前過目。

更甚的是,如今哪怕是皇帝下旨,不經由內閣擬票,在程式上就是不合法的。

也就是所謂的中旨,亂命也。

就如今日,廷議上議過的奏疏,內閣會當場擬好初步意見,也稱為擬票或票擬,而後再轉司禮監,送去兩宮請示。

兩宮覺得可以,便由司禮監批紅,然後執行。若是覺得不行,那就讓司禮監發回讓內閣重議。

當然,也有例外,若是兩宮不想討論此事,便將其留在宮裡,也就是所謂的留中不發,這事,也就擱置不議論了。

處置奏疏的權力本屬皇帝,如今兩宮監國,也就由兩宮暫且過問。

“大伴自去便可。”朱翊鈞點了點頭。

馮保躬身告退。

朱翊鈞看著老太監離去的背影,眼神微冷。

他知道,兩宮可不懂奏疏裡的彎彎繞繞,也沒有駁回內閣擬票的政治聲望。

對於各方意見,兩宮基本上也只能“從善如流”,或者不置可否,最後批紅的自主權就會落到司禮監。

最終變成了內閣捏著提案權,司禮監捏著一票否決權。

而這位大伴,便理所當然地走上了權力最高峰,與內閣首輔比肩而立。

這種事,還是不要發生的好。

如此想著,他轉過頭,淡淡吩咐道:“走吧,回慈慶宮。”

……

回到慈慶宮。

正是用午膳的時候。

因為還在大行皇帝的喪期,今日的午膳,有些寡淡。

好在品類豐富,味道極佳,朱翊鈞吃得很認真。

他如今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自然要好好補充營養,否則像先帝一樣,三十幾歲駕崩,就要不得了。

剛嚐到一道菜,朱翊鈞皺了皺眉頭,對太監指了指。

“告訴尚膳監,這道菜太甜了,以後不要上了。”

倒不是他不愛吃甜食,而是到了現代,萬曆皇帝墓葬被挖出來之後,檢查遺體,竟然是滿口的齲齒。

乃至於只能靠著鴉片鎮痛,後半輩子必然是痛不欲生。

他既然受了這個身份,當然得小心點,愛護好口腔。

朱翊鈞吃完,又仔細地清洗了一番牙齒,而後才在宮女的服侍下,躺回床上小憩。

回了東宮,並不意味著今日的事都做完了。

午休完,還需要去跟陳皇后,李貴妃請安。

自古天家唯孝子不敗,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事情。

除去請安之外,他還要爭取透過李貴妃,對政事左右一二才行。

從馮保手上撬來的司禮監提督太監一職,必須要挑個合他心意的人了。

否則手上連個能用的人都沒有。

今天處置個小太監,都還需要馮保首肯,簡直令他骨鯁在喉。

這幅情狀,別說是獨斷乾綱了,要是有人狗急跳牆,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躺在床上,朱翊鈞緩緩閉上了眼睛。

心中思緒卻沒有停止,又想著今日殿上的見聞。

這大明朝當真是千瘡百孔。

宣大有割據之象,中央軍顯然已經失去了威懾。

湖廣敢凌辱欽差,地方上土豪世家兼併勾連之事,也必然到了一個聳人聽聞的程度。

更別提殿上廷議,還有東南倭寇入侵,春稅遲遲收不齊等事,可謂一團亂麻。

如今逢先帝駕崩,萬事穩字打頭,中樞只能相忍為國,一再退讓。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已經到了不得不變法的時候了。

也難怪,內閣幾人根本不信任他這位新帝,不惜瘋狂攬權,恐怕,就是為了藉此壓制各方,主導變法。

想著想著,朱翊鈞就這樣沉沉睡了過去。

……

午睡一覺醒來,腦袋的疲憊感終於一掃而空,神清氣爽。

朱翊鈞大大伸了一個懶腰。

對宮女吩咐道:“為我準備,去兩宮請安。”

他如今有兩位母親,生母李貴妃,宗法上的母親陳皇后。

其實前身很少主動去給陳皇后請安,畢竟不是生母,感情有限。

再者這位陳皇后,一生無子,不得先帝寵愛,甚至常年居住在別宮。

既無勢,又無情,前身自然去得少。

但如今既然要立孝子人設,當然要孝事兩宮,一個也漏不得。

所以他當先便去了陳皇后處。

結果朱翊鈞到了殿外,竟是被女官擋了下來。

“殿下,皇后娘娘悲痛過度,好兩三日沒休息了,太醫用了藥,方才睡下。”女官恭謹道。

朱翊鈞無奈。

總不能讓人強行給人叫起來,讓他請安吧。

最後,他只能在宮外遙對陳皇后,做足了一番禮數,轉身離開。

而後徑直去往李貴妃處。

李貴妃這邊,他倒是來得勤,宮女太監也知道他此時要來,直接將他引了進去。

朱翊鈞到的時候,李貴妃正拿著奏疏翻看。

李貴妃在寢宮一身常服,卻難掩秀色。

能作為宮女被先帝挑中,入了後宮,除了顏值,也別無第二個原因了,如今不過二十八九歲,正是風華不減的年紀。

朱翊鈞輕喚了一聲:“孩兒問孃親安。”

見自家兒子來了,李貴妃合上奏疏。

扭了扭肩頸,笑著道:“但凡你像今天一樣爭氣,孃親怕是能長命百歲。”

李貴妃如今實際上把持著後宮,人心歸附,文華殿內外發生的一切,第一時間就有太監宮女彙報了。

往日浮躁調皮的兒子,今日竟然出乎意料地得體。

她可是聽說散朝時,有不少大臣當眾誇讚她兒子有人君之相,讓她回味了好半天。

朱翊鈞自然知道該說什麼哄女人開心:“有賴母親耳提面命,今天才沒給母親丟臉。”

李貴妃輕輕將他扶起,臉上笑容更甚。

吩咐宮女上些點心後,又回過頭看看向自家兒子:“聽說,你在殿前還鬧了點事端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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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內閣制度確立後,也只能坐等皇帝選擇一部分奏疏送過來,才能票擬。後來為了提高行政效率,有了官員上疏的同時要以揭帖的形式抄送內閣一份的慣例,但只是讓內閣預先了解其內容,並不能直接處理。但此後內閣權勢一度加強,到了穆宗時,託付政事給高拱,我查此時的實錄,奏疏就已經是先到內閣,票擬後再呈遞到皇帝處了。至於再後面的張居正時期,內閣更是說一不二,給萬曆皇帝看,更多是作為“治政教材”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