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大蹲在自家門外的石獅子後頭悶哭。

“我辦壞事了。”魏大眼角通紅,忍著淚說,“今晚送來的燉羊腿,我一看就知道是新鮮的羊羔子肉,搭配蘿蔔菌子燉煮,連湯帶肉吃下去最為滋補身子,巴不得郎君多吃用些,我就自作主張動手割了些肉放在郎君碗裡……壞事了!”

“就割肉那麼短的功夫,被郎君留意到酒壺了!那酒可是埋在地下多年的陳釀,後勁大得很,酒又沒溫,冷著就喝下去了!我趕緊勸,別再喝了。郎君不聽。”

魏大忍著哽咽,“一筷子肉都沒動,酒卻喝了兩杯。沒多久,人便胸悶欲嘔,唇色發白……我嚇壞了,問到底是胃疼還是醉酒不舒服,郎君什麼也未說,只漱淨了口,提前睡下了。屋裡安安靜靜的,只有偶爾翻身的動靜,我聽著聽著,實在受不住了。哪怕說句‘胃疼’也好啊……”

葉扶琉問清楚了酒的由來,喲,好心辦壞事。

素秋念著隔壁魏大辛苦,給他送了壺酒,誰料想到被他家郎君拿去喝了。

“你家郎君的病,有些難治。”葉扶琉抬手指了指自己飽滿白皙的額頭。

“一頓最多用五口就放筷,我當時就覺得他這裡……是不是有點想不開。現今看來,他確實想不開。好好的燉肉不動筷,空腹喝冷酒,對自己多大仇多大恨這是?我怎麼覺得,他想把自己折騰沒了才罷休呢。”

魏大渾身一個激靈,怒道,“沒有的事!別瞎說!”

“你再想想。”葉扶琉回想起冷冷清清、毫無生氣的魏家庭院,和整窩黑鼠和平共處一室的舉止,越想越覺得自己的想法不是空穴來風。

“魏郎君的身子本來就有毛病,脾胃羸弱,體虛虧血,又不愛重自己。他每天吃得少,胃越縮小,就越吃不進東西,身子越發的羸弱虧虛。這樣一天天地虛弱下去,不是個好兆頭。你整天念著你家郎君的吃食,再好的吃食又有什麼用呢。”

戰慄感緩慢地爬上脊樑。魏大知道這些都是實話,聲線顫抖起來,“所以……不是食物難以入口,吃不下?”

葉扶琉嘆口氣,實誠地說,“我說句實話,和吃食的關係不大。就算把皇宮的御廚請來,滿桌的山珍海味,你家郎君每頓只用五口就停筷的吃法,人還是活不久。別琢磨吃食了,趕緊找個好郎中才是要緊事。而且不能只顧著治身體,腦殼——”

她頓了頓,換了個不那麼難聽的說法,“心病難醫。心病也要跟著治一治。”

素秋嘆息著過去關門。門外又傳來魏大壓抑的嗚咽聲。

因為送去的那壺酒,素秋心裡懊惱,站在門邊寬慰許久,哭聲總算停了。隔壁隱約傳來一陣馬嘶忙亂動靜。

片刻後,魏大隔著門喊話,“葉小娘子,我今晚出鎮子一趟,明日就回。不在家期間,勞煩葉小娘子看顧我家郎君!”

葉扶琉隔著門應下。“鄉里鄰居,應該的。”

素秋隔著門縫往外看了片刻,回來說,“魏大牽馬出門了。或許趁夜去尋郎中?”

“但願能尋個好郎中回來。”葉扶琉同情地說,“是個難得的忠僕,如果魏郎君不幸病故,他的天都塌了吧。”

素秋提著燈籠照亮,兩人穿過月亮門往後院走,素秋邊走邊問,“今天送過去整隻燉羊腿,聽說魏郎君只喝酒,肉一筷子也未動。明早的朝食,我們還要不要做了?”

“該做什麼朝食就做什麼,做好了盛一小碗放旁邊。”葉扶琉不以為意,“反正魏郎君最多隻吃五口,就當喂鴿子了,不耽誤什麼。”

暈黃燈光映亮前路,後花園裡出現一條精緻的鵝卵石小徑,蜿蜒曲折,在茂密草木花叢的遮掩下若隱若現,小徑兩邊整齊排列著兩列石磚尖角兒。

“弄好了。”兢兢業業忙了整晚的秦隴終於大功告成,撣著滿身灰土過來回稟。

“主家過去看看。那堆石磚比普通青磚厚重不少,每塊都忒沉,而且我剛才細看幾塊,石磚上還雕了許多漂亮花紋。做小徑兩邊的磚角兒擺設可惜了,該拿來砌前院的牆。”

“辛苦了。”葉扶琉踩上鵝卵石小徑,左顧右盼,一塊塊石磚仔細打量過去,“這兩百來塊磚做什麼都行,就是不能明晃晃地拿出來砌牆。石磚上的雕花紋路也要確保埋進土裡,絕不能露出來。”

她說得慎重,秦隴聽得也慎重起來,“如果花紋不慎露出了會如何?”

月色如水,透過繁茂枝葉,朦朦朧朧地映照下來。葉扶琉在月色裡停步,形狀漂亮的菱唇微微上揚,翹起一個神秘的弧度。

“不慎露出了石磚花紋,會有詛咒從天而降,給我這個葉家的當家人帶來牢獄之災。”

秦隴一怔。

葉扶琉看他臉色變幻不定,沒繃住,噗嗤笑了。“我隨口說的,你還真信了?”

“……”

秦隴面無表情地撣了撣衣襬灰土,拎起酒罈,直接穿過月亮門,回自己跨院屋裡喝酒去。

葉扶琉回身招呼素秋,“今天累了,回去歇著吧。”

素秋不知何時已經取下燈籠,蹲在小徑邊上,仔細地查驗兩邊石磚。

葉扶琉蹲在她身邊,“你也信了?我看大管事性子較真,現編了幾句逗他玩的。”

素秋抿著唇,燈籠放在身邊,藉著光亮一個個石磚查驗過去。

“娘子雖然經常說些離奇的話,但從來都不會空穴來風,多多少少總要應驗幾分。今天說什麼‘牢獄之災’,寧可信其有,我查一查安心。”

葉扶琉剔透烏亮的眼睛彎了彎。

周圍再無別人,她把燈籠擱在路中間,往素秋肩頭親暱地一搭,“素秋。”

她附耳悄悄說,“說了多少回了,別再‘娘子’,‘娘子’的稱呼。你比我大半歲,我認你做家裡阿姊,你改口喊我一聲四娘,以後我們就是姊妹了,如何?”

素秋眼睛裡泛起柔和笑意,抬手不輕不重點了點肩頭搭著的腦袋。

“娘子的救命之恩不敢忘。哪有跟著恩人過活,反倒讓恩人追著叫阿姊的道理?娘子莫再撒嬌了,這些磚塊是不是蠻要緊的東西?早些查驗完了,我也好早些安心睡下。”

葉扶琉嘀咕著:“我這個葉四娘,上頭全是兄弟,一個阿姊都沒有……”

挨個查驗完畢,確保兩百來塊漢磚的紋路都深埋土中,乍看就像兩列普通磚石一般,遇到風雨天也不會露出破綻。

查驗完畢,入了深夜。葉扶琉伸著懶腰往屋裡走。

頭頂初夏漫天的星斗,四周藤蔓攀爬,修整中的荒宅寬敞空闊,精美雕花漢磚深埋土中,啊,懷裡還揣著張新發下的緝捕令,一旦識破就會被抓捕入獄。

被人大肆張網抓捕的同時,自己該怎麼過就怎麼過,還不耽誤老本行營生。

強烈反差下的平靜日子,真的,令人著迷。

洗漱完畢,她只穿了件貼身單衣坐在床頭,在燭火下再次開啟緝捕令。

平心而論,緝捕令的畫像算是畫得仔細的。精緻的五官輪廓分明,格外著重畫出一雙眼尾上挑的嫵媚丹鳳眼,朱唇豔如渥丹,身材高挑如竹。

葉扶琉放下緝捕令,單手拿起銅鏡,噙著一抹淺笑,指腹輕輕地吊起眼角,發力往後攏——一雙漂亮靈動的烏亮圓眼逐漸變成了丹鳳眼。

她從五口鎮消失幾天,對外人的說辭當然是:“做生意去了。”

那幾天沿江順流而下,去了江寧府。

腳下穿了特製的高底繡鞋,每天踩著一尺高的鞋子,頂著杏花樓頭牌行首的身份,隔著一道若隱若現的珠簾,和信國公府的祁世子周旋三日,把江寧城外那處宅子的房契哄到了手。

歸根到底,她拆的其實是她自己名下的宅子,從宅子地基下搬走的漢磚當然也是她名下的漢磚。需要知會祁世子麼?當然不需要。

所以她拖著一車漢磚,心安理得地走了。

……

葉扶琉鬆開手,銅鏡裡的丹鳳眼又成了水潤動人的圓杏眼。

靠著這幅寫明“內雙丹鳳眼”、“身高七尺兩寸”、“京城口音”的畫像,祁世子想搜捕到她,難嘍。

葉扶琉吹熄蠟燭,陷入了平穩香甜的睡夢中。

——

今天魏郎君出現在木樓的時辰,比往常還要早些。

清晨的陽光才爬上木樓外圍,木樓裡擺放的交椅隱藏在暗影中。魏郎君罕見地站在扶欄邊,淡金色的初升陽光映在青筋浮現的蒼白手背上。

葉扶琉想起昨夜魏大提起的“胸悶欲嘔”,“提前睡下了”,“屋裡安安靜靜的,偶爾翻身”……

昨天早上只吃了五個榾柮兒,晚上只喝兩杯涼酒,肯定傷了腸胃。今天這麼早起身,該不會是胃疼得整宿沒睡好吧。

想到這裡,她抬頭多看了一眼。

沒想到樓上扶欄的魏郎君也往下望過來。

視線對上的瞬間,魏郎君衝她微微頷首。

“多謝昨晚送來的酒。”他罕見地主動開口。

葉扶琉:?

“不客氣。說實話,沒給魏郎君準備。酒是給魏大的。”她仰頭直截了當地說,“你就不該喝。”

魏郎君微微地彎了彎唇。

這是葉扶琉頭一次看他笑。從下方望去,淡色的唇線略彎起弧度,笑意浮現片刻便隱去。

魏郎君說話中氣不足,聲線凝沉,語速很慢,一字一頓道,“聽說是梨花樹下挖出來的陳年美酒?不知埋於哪棵梨樹下?”

第9章

問得瑣碎,答得也隨意,葉扶琉往後院方向指。

“從你那處往後看,中間靠左邊,長得最高大的那棵梨樹就是埋酒處了。”

魏郎君果然凝目遙望過去。

片刻後點點頭,說的還說那句“多謝。”

魏郎君瞧著冷淡,人還挺客氣。葉扶琉心裡琢磨著,興許是外冷內熱的那種人?

外冷內熱的人生意場上罕見,她見得不多。生意場上多的是外熱內冷的,頭次見面滿臉堆笑,嘴甜似蜜,說不完的恭維話,轉頭給你捅一刀子,她可見得太多了。反倒是外冷內熱的性子,她這輩子見得少。

葉扶琉起了點興趣,抱著小楠木匣子坐在廊下,隨手撥弄著密字鎖,偶爾瞥一眼木樓高處的人影。

外冷內熱性子的人,是不是多打幾次照面,多說幾回對話,漸漸就熱絡了?

她有點好奇魏郎君熱絡地抓著人嘮嗑是什麼樣子。想了想,想不出。

今天的魏郎君依舊沉默寡言。人扶欄站在高處,沐浴在初夏的陽光裡,盯著梨樹看了許久,注意到後院連夜新添了一條蜿蜒小徑,又看了小徑很久。

視線垂下,改盯起院子裡的木匠做活計。

木匠天不亮就帶著徒弟來了,兩人蹲在陰涼地,繼續吭哧吭哧地打磨那幾根黃梨木好料子。

興許是打磨木料的動作太枯燥重複,魏郎君看著看著,視線轉過來,開始盯葉扶琉手裡擺弄的七環密字鎖。

葉扶琉:?

她開她的密鎖,盯著看作甚?師門規矩,開鎖的過程不好讓外人看。

她起身抱著木匣子往屋裡走。

她這邊起身,木樓高處的人卻也跟著有動靜。

葉扶琉的眼風瞄著院牆那邊,眼瞧著魏郎君站在扶欄高處,緩慢轉身。人慾邁步下樓時,肩頭忽然一晃,扶著木樓欄杆不動了。

“不好!”院子裡傳來素秋的驚叫,“魏家郎君站好!當心掉下來。”

葉扶琉也一驚,差點把懷裡抱的楠木盒子給扔了。

高處的人影閉了眼,不知是聽不見還是無法回應,始終未應答。襴袍衣襬在高處的穿堂風裡搖晃,身影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