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扶琉被吵得腦殼疼,和鄉鄰們打過招呼,提前關了門。

今天夠鬧騰的,她得歇一歇。

喧鬧的敲鑼遊街聲裡,門外的各家娘子們還在熱鬧地嘮叨林郎中的笑話。

“魏家居然請了林郎中看病,完嘍。”

“他們家少出門,不知道林郎中的糗事。”

“是啊,半個月前見姓林的,他可不是禿腦殼。”

周圍鄰居連同官差們都知道幾分內情,不約而同捧腹大笑起來。

“看診不知哪裡出了岔子,總之把高門大戶的貴人給得罪狠了。不僅痛毆一頓,還削光頭髮趕回來,嘖嘖。”

“說起來,林郎中是被哪家大戶削光頭髮趕回來的?”

“江寧府裡有權有勢的大戶,聽說還是皇親國戚!”

“嚯!”

“江寧府的大戶今年都走背運啊。一家請了林大郎去看診,另一家的國公世子被人坑了,安置美人的宅子連夜拆成平地,人屋兩空,重金懸賞的緝捕令都發到縣衙了。”

“嚯!說說看!”

“我也是聽人說的。下面的後續我可不知道了……”

——

濃郁的酒香從廚房裡飄揚四散。

葉扶琉取出一隻荷葉邊的精巧白瓷小酒壺,把梨樹下挖出的陳釀倒進去小半壺,掂了掂份量,裡頭的酒不到二兩。

“好了,送過去吧。”

素秋心裡不安。

“當真要送去?魏郎君都病成這樣了,還喝酒……”

“喝點酒對他的身子並無好處,但對他的心病有好處。”葉扶琉把酒壺遞過去,“在木樓裡沒聽他說,失去了味覺嗅覺,味同嚼蠟,只有烈酒還能品出一絲辛辣。他喝水都疼,為什麼還忍著疼連喝兩杯酒?因為喝酒讓他心裡痛快。”

素秋不解,“只心裡痛快了有什麼用。喝酒能讓身上的病好起來?”

“不能。”葉扶琉領著素秋往門外走,“但我知道一件事。如果病人求生欲強,絕境也能掙扎回來。如果病人自己壓根不想活了,活人也能慢慢地拖死。治病我不會,先讓魏郎君心裡痛快點吧。”

門外的遊街示眾已經結束,官差們領著胡麻子回衙門,各家看熱鬧的人群也都陸續散去了。

魏家門沒關牢,葉扶琉推開虛掩的門,邊招呼邊往裡走。“魏大,我給你們郎君送酒來——”

話音未落,一句憤怒地大喊傳入耳朵,“庸醫!”

“收了我家高昂診金,你竟敢胡亂診治?滿嘴胡說八道。給我滾出去!”

迎面現出一個澄亮的禿頭,林郎中揹著醫箱從後院狼狽逃竄出來,邊竄邊喊,“我說得句句是實!你們這些大戶怎麼回事,有病就是有病,沒病就是沒病,不能諱疾忌醫啊!你家郎君身上壓根沒病,分明是吃丹吃壞了,丹火攻心。你老實與我說,你主家用的到底是壯陽的紅丹還是長生金丹……啊!”

魏大揮舞竹掃把,對著林郎中的屁股就是狠狠一下,林郎中原地蹦出三尺高,兩人一個追一個逃,魏大彷彿老鷹驅趕小雞仔般,憤怒地把林郎中驅趕出門去。

砰地關門巨響,魏大轉身回來,憤然之色尚未消退。“叫葉小娘子見笑了。”

葉扶琉捧著白瓷小酒壺,好奇地盯了眼門外。“果然是個庸醫?”

魏大放回灑掃庭院的竹掃把,餘怒未盡道,“庸醫!滿嘴胡扯!我家郎君從兩年前就斷斷續續地病,時好時壞,冬夏天差點兒,春秋天好點兒。請過多少個郎中了,都說我家郎君勞累過度傷損了身子,導致脾胃虛弱,需要滋補靜養。只有這姓林的庸醫,切脈查驗了片刻,大剌剌開口就說,我家郎君的病症都是偽像,什麼病也沒有,只是吃多了丹藥,丹火攻心,我呸!”

魏大火冒三丈,“我家郎君今年才二十六,正當盛年,哪需要什麼壯陽丹,什麼長生丹!郎君不通道家,從不服食丹藥。滿嘴胡沁的狗皮郎中!”

葉扶琉的神色有點古怪。

她不懂醫家岐黃之道,魏郎君看起來蒼白虛弱,難以進食,對應了脾胃弱症沒錯。但咽喉多處潰破的熱毒症狀,聽起來……確實和‘丹火攻心’四個字有點沾邊啊。

“有件事……按理來說,不該我講。我就是多嘴問一句。”

魏大怔了怔,“請說。”

“你可知道,魏郎君喪失了嗅覺和味覺,進食味同嚼蠟?”

“郎君未曾明說過,但飲食毫無食慾,我看得出。”

“那你可知,你家郎君咽喉潰破,進冷熱食有如火燎冰刺,飲水如刀絞?”

魏大的眼睛瞪大如銅鈴。“什麼!”

葉扶琉的眼睛也吃驚地睜圓了。

庭院裡鴉雀無聲,兩邊在凝滯的安靜裡對望片刻——“你不知?你是近身伺候的那個,你怎麼會不知你家郎君的病症?”

魏大怒吼,“從未聽郎君說過!也從未有郎中查驗過咽喉!”

他轉頭拔腳往後院奔,“我去問問郎君!”

“哎,等等——”酒還沒拿……

魏大已經消失在抄手遊廊盡頭。

葉扶琉把酒壺留在前院裡,領著滿臉震驚的素秋,慢騰騰往門外走。

做她這行宅院生意的,篤信鄉鄰緣分。兩家住的這麼近,整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可見老天給的緣分厚。要多結善緣吶。

魏郎君病得罕見,聽著就不好。不管林郎中是名醫還是庸醫,各種可能都試一試,死馬當作活馬醫吧。

進了葉宅大門,回自己屋前,她隨手撿起地上磚塊,在新長出的翠綠爬藤邊劃了一道。

託人傳話給沈大當家,已經第二天了。

兩百來塊漢磚還埋在土裡,沈大當家還沒登門找她談生意。

說好了五天,過期不候。

葉扶琉抱著小楠木匣,坐在庭院石桌邊,繼續擺弄起罕見的七環密字鎖,心裡琢磨著,如果沈璃不敢接手,這批好貨倒騰給誰呢……

前院木匠起身喊了句,“東家,木料子打磨好了。介面木榫子全爛完了,要打一套新的。東家看看榫子怎麼打,木料子怎麼接?”

葉扶琉進屋把前幾天繪好的圖樣拿出來,仔細指給木匠。木匠嘖嘖稱奇,“燈臺見得多了,沒見過這種精巧樣式的。”

“北邊大族家裡流行的式樣,民間不多見。後來幾場戰亂裡損毀了許多,現在基本尋不到了。”

葉扶琉取出兩貫賞錢,放在木匠面前,“勞煩你們師徒趕個工,今天就把整套木榫子打出來,看看我畫的圖樣子要不要改,能不能把一座燈臺完完整整地裝起來。”

——

暮色圍攏,華燈初上。

當天晚上是個晴朗少雲的好夜。

魏大翻箱倒櫃,在壓箱底的旮旯裡找出最小的一對羊脂玉杯,淺口平底,可容納的份量不超過半兩,不甘不願倒了滿杯酒,連同今晚的晚食呈進書房。

書房開著窗,清風徐來。魏郎君對著窗前一輪彎月,慢慢地啜了口陳釀。

魏大的心都揪緊了。

“剛才去葉家拿晚食時,葉家請的木匠連夜趕工,拼起一樣稀罕玩意兒。”他刻意東拉西扯,存心把主人的注意力從酒杯上拉開,少喝兩口。

“照明用的木燈臺,底座不知加了什麼機關,居然可以上中下三檔調節高度,銅燈可以左右旋轉,調節明暗。底座還加了滾輪,小孩兒也可以輕鬆推來推去。嘿,用起來方便得很。我問葉小娘子從何處買來的,多少錢能賣。葉小娘子說難得的孤品,有價無市。原來是葉氏祖宅留下來的古董,風吹日曬地閒置了十幾年,今天才修補好。”

魏郎君喝酒的動作一頓,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過來。

“葉氏祖宅留下來的古董……”他喃喃自語了一句,問魏大,“在俯仰樓上,可能看得見新修好的木燈臺?”

魏大喜出望外,迭聲道,“能看見!葉家正在試木燈臺,院子裡點滿了燈籠,亮著呢!”

魏郎君不知想起了什麼,眉眼間露出一絲懷念的神色,放下酒杯。

“扶我起身。過去看看。”

第12章

院子裡亮著燈火,映照得四下通明。

葉家修復了祖宅精巧木燈架的事傳了出去。

一傳五,五傳十,人盡皆知,各家娘子帶著家裡小孩兒接連來葉家看熱鬧。

葉扶琉索性把宅門敞開,新制好的升降燈架點了燈,明晃晃地放在庭院裡,進門就能見著。

半開的門外聚集了一圈小子丫頭,葉家叫進來幾樣門外兜售的小食,桃脯蜜餞果子擺了滿桌子,小娃娃們好奇地把木燈臺推來推去。厚實燈架下方的四個軲轆跑得歡,葉扶琉坐在旁邊笑看著。

魏郎君在樓上。

不知何時已經坐在了高處,燈火裡映出消瘦的下頜輪廓。

他的目光落在銅燈罩上。燈罩可以左右轉動,調節明暗。

孩童們很快發現了小小的機關,驚奇地擺弄個不停。光線跳躍,時亮時暗。

明暗光亮映照在庭院裡,枝葉娑婆,魏郎君的眼神專注凝視著光影搖曳。

許久不見了。

他還依稀記得,書房角落裡新添大物件的那日,室內也是這般燈火大亮,光影映進幼童的眼裡。

祖母彎腰好聲氣地哄他,“三郎,去試試看。這個燈架和尋常那些不同,足以陪三郎一直讀書到大的。”

才開蒙的小郎君矜持地過去摸了摸。靈活的手指很快摸到了機關,驚奇地擺弄幾下,燈罩光線從明到暗,又轉明亮,很快放開了手。

“也沒什麼不尋常的。”稚嫩的嗓音迴盪在書房裡。

多久之前的事?早記不清了。

木樓高處傳來幾句低聲吩咐。魏大彎腰聆聽。

片刻後,魏大扶欄往下,高聲喊了一嗓子,“葉小娘子,你家燈臺可賣得?出個價。我家郎君有意高價收購。”

才修復的古董燈臺,葉扶琉正寶貝著,當然不答應。

“好容易拼好了,葉氏祖上留下的念想,只剩單件孤品,不好賣的。”她帶著笑隨口搪塞一句,“葉家過幾天有一批船往北邊去,燈臺在院子裡放幾天,就要運去……嗯,送給京城那邊的長輩。”

魏郎君垂眸凝視燈臺。“魏大。”

魏大俯身嘀咕了幾句,高喊,“我家郎君願出五十兩金。”

院子裡的幾個人齊齊被口水嗆住了。葉扶琉咳了幾聲,捂著嘴,仰頭問,“再說一遍,出多少?”

“五十兩金!”魏大吼道,“賣不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