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木使他暫時失去知覺,管不了那麼多了。徐孟洲小心地將捱打的少年扶了起來,“剛才摔到頭了嗎?”

少年的眼眶裡,淚水和斑駁的血汙混合在一起。被打的疼痛使他暫時喪失了思考能力,說不出話來。只是直直地盯著徐孟洲看,使勁搖了搖頭。

“怎麼打成這樣了!?”人群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是教導主任來了。他身後還跟著下一堂課的科任老師,劉邵。

“你們一個個,不僅不拉著不勸架,還在門口圍觀,下堂課上不上了?”教導主任凌厲的口吻逼退了看熱鬧的學生們,人群才紛紛作鳥獸散,回到教室準備上課。

教導主任眼刀掃過地上坐著的兩個少年,“你們兩個,跟我來。”又跟劉邵示意,“劉老師,你先進去上課吧。”

“徐老師。”教導主任向他投來讚許的目光,關切道,“我這邊要優先處理學生的事情了,你的手傷得有點重,快去找校醫看看吧。”

徐孟洲微微頷首,示意自己沒有大礙。

目送教導主任離開後,徐孟洲才反應過來自己的手傷得不輕。他抬起手背觀察傷勢,發現指關節處幾乎全部被磨破,鮮血染紅了面板,右手中指的指關節甚至能看到蒼白的人骨。

雙手被火辣辣的疼痛感撕扯著,他只得簡單拂了拂手上的灰塵,剛準備離開,耳邊卻傳來一句意味不明的話。

“徐老師,愛心氾濫的事情我勸你還是少做點吧。”劉邵並沒有進教室,他懶懶地斜倚在門框上,目光停留在徐孟洲滲血的雙手,“為了學生打架這種小事把自己弄成這樣,多划不來……”

“現在是上課時間,最好不要站在外面閒聊。”徐孟洲打斷他,冷冷回應道。

劉邵吃癟,沒有再多說,砰的一聲關上了教室門。

自他進入靖州一中任教以來,徐孟洲就察覺到劉邵對自己似乎有一種微妙的敵意。

他無意深究這位同事討厭自己的理由。轉身下樓,去了學校操場旁的校醫室。

上午沒有體育課,學校操場空蕩蕩的,格外安靜。

“王姐。”徐孟洲推門進去。

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中年女校醫看他進來,驚訝道,“徐老師?”。視線隨即轉移到他滲血的雙手上,才連忙放下手中的藥瓶小跑過來,“哎呀,徐老師你的手怎麼成這樣了?”

“沒事,不小心弄的。”他揚了揚唇角。兩隻手由於受傷的緣故,只能緩慢且費力地幫自己捲起衣袖。“麻煩你了王姐,幫我處理一下傷口。”

王姐招呼他坐下,自己則開啟櫃子熟練地拿出一些處理外傷的藥品。一邊忙活,一邊不時回頭跟他聊著,“今天我這校醫室比平常都熱鬧,剛送走兩個打架的學生,這會兒你又來了。”

“那兩個學生剛剛才離開嗎?”徐孟洲站起身。

“徐老師你快坐下。”王姐拿來一瓶雙氧水,一把按住他的肩膀,讓他結結實實地坐了下去。“你也知道這事兒啦?不是我說,你自己都傷成這樣了,還有空關心學生。”

“他們兩個都在我帶的班級,嘶……”徐孟洲話說到一半,被疼痛激得吸了一口涼氣。

王姐將他的手翻轉過來,擰開瓶蓋,倒出雙氧水緩緩衝洗他的手背。“你這都能看見骨頭了。我只能幫你簡單清洗一下傷口,校醫室這沒法兒縫針,這麼大的口子,你得趕緊去醫院。”見徐孟洲臉色發白,王姐眉心擰成一團,心疼道:“這傷的又是指關節,一動就疼吧。”

“還好。那兩個學生的傷勢怎麼樣了?”徐孟洲忍著痛追問情況。

“他們啊。一個有點軟組織挫傷,另外一個就傷得比較重了,面部骨折。兩個都被班主任帶著去醫院做傷情鑑定了。”王姐熟練用棉片和碘伏處理著破損的創面。“對了,你知道兩個孩子為什麼打起來嗎?”

徐孟洲雖然還未曾瞭解具體情況,但當他趕到現場時,少年那句辱罵對方的話語他還記得。從這話中不難猜到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

“你不知道吧。”王姐一邊用棉籤擦拭著創面,臉上流露出八卦的神色,“好像是因為其中一個學生的媽媽,和另一個學生的爸爸搞到一起去了!你說現在的人,男女關係還真是亂。尤其是像你們這種結了婚的人啊,真是要守好本心,別做這種虧心事……自己的小孩多無辜啊,為了父母打成這樣,唉!”

王姐有一搭沒一搭地發表著自己的看法。徐孟洲突然感覺這雙手不那麼疼了,臉上反而有些發燒。

理智告訴他,人家只是在就事論事而已,可他卻莫名生出些沒來由的羞恥感。

“好了。”纏好最後一圈紗布,王姐站起身來將工具端走。“徐老師,你趕緊去醫院,拖著是會感染的,別耽誤了。”

“謝謝王姐。”他用還能動的手腕將門帶上,出了門。

他離開校醫室就直接去了醫院。徐孟洲並不打算請假。他帶的是畢業班,對於高三的學生來說,一節課都耽誤不得。

到了急診科,醫生對他的傷勢頗為咋舌。幾乎每個指關節都破了,所幸沒有骨折。但右手中指關節傷得最為嚴重,必須縫針,導致手指無法正常彎曲,一些常規的手部動作在拆線之前都做不了。

回到學校,徐孟洲一雙纏滿紗布的手出現在課堂上,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這堂課,他的板書速度很慢,字跡也不復往日遒勁有力。他每在黑板上寫出一筆,疼痛就更加撕裂一分。

經過上午的打架事件,學生們自然都知道徐孟洲的手是如何受傷的。下課之後,男生們紛紛圍上前關心他的傷勢,並毫不掩飾地大聲稱讚他們的徐老師真是帥呆了。教室的角落,偶爾也會有女孩子們偷偷向他投來熱切的目光。

“徐老師你的手怎麼纏這麼厚一層紗布啊,傷得很嚴重嗎?”

“徐老師你真是我的偶像!你簡直帥爆了!不像我們班主任,成天啥都不管就知道叨叨班級紀律。”

“是啊,上午要不是徐老師擋了那一下,辛智肯定被打得腦震盪了。”

徐孟洲很自然地回應著學生們的熱情。將圍成一圈關心他的學生哄走之後,他給一個來問問題的學生堅持講完了模考卷子中的大題,疼痛感再次襲來的時候,只好出了教室休息一會兒。

徐孟洲靜靜靠在教室外的欄杆上。回眸望去,學生們歡快的打鬧聲此起彼伏,教室裡洋溢著專屬這個年紀的荷爾蒙,令他思緒紛繁。

如果林教授能看到這一幕的話,會原諒自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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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已經接近尾聲。此時的靖州大學,梧桐花已經掛滿枝頭。

林雨山拖著行李箱走在寬闊的校道上,輪子輕輕碾過地上散落的花瓣。

放眼大多數高校設立的冷門專業,如果要找出哪一門學科的女性佔比最少,地質學絕對榜上有名。

林雨山作為靖州大學本專業本年級唯一的一個女生,剛入學時,她想象過電視劇中那種常見橋段:比如年級裡唯一的那名女生會受到一些特殊優待。事實上並沒有。

和電視劇裡的情節正好相反。在這種極端情況下,唯一的那個女生,除了在上課點名等重要場合非常有存在感之外,其餘時間都會被當作空氣一般。

林雨山本就是慢熱的性格,班上都是男生,開學沒多久就三三兩兩的相互熟絡起來;剩下一些沒伴的,也多是沉默寡言。

班級裡沒有女生,宿舍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

按照以往的規矩,學校會優先將同專業同班級的人安排在一個宿舍,不同班級次之,最後就是她這種情況了。學校不可能單獨給她一個人安排一間宿舍,最後就變成了她一個人與三個設計系的女孩子同住一個宿舍。

由於自己和她們三個不同專業,上課的時間不同,林雨山也無法與她們的行程同步,與室友之間的關係自然而然不像同專業的走得那樣近。

剛入學的時候,她一個人去上課總會微微低著頭。

她其實是很不適應這種孤獨感的。

自己從小到大沒有住過校。父親去世後一直在徐孟洲家住著,習慣了身邊有人陪伴後突然踏進一個全新的環境,就會擔心別人對自己的獨來獨往指指點點。

她自己也沒想到的是,三年過去,原以為無法克服的孤獨,在現實面前真的無足輕重。現在她可以做到一個人穿梭在學校的任何角落,假裝享受著自己獨立處理任何事情的感覺。

送走徐孟洲,從校門口步行二十分鐘到了女生宿舍。林雨山推開門,宿舍空無一人。

一宿的失眠耗盡了她所有的精神,林雨山放下箱子就往床上一倒,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已經到了中午時分,室友依舊沒回來。

睜開沉重的眼皮,林雨山仰躺著,面前是壓抑逼仄的天花板,巨大的孤獨感瞬間籠罩全身。

與徐孟洲短暫的重逢,差點讓她忘掉之前苦苦堅持了三年不回家、不去見他的日子。

猶如沙漠裡的旅人跋涉千里終於尋到一片綠洲,卻來不及將失去的能量補充完成,就被強迫著繼續走進沙海之中。

林雨山翻了翻身,從枕頭下摸出手機,在微信置頂那一欄猶豫許久,終於鼓起勇氣點開了與徐孟洲的聊天框。

[徐老師,我想問你一件事。]

[如果一個人很孤僻,那麼這個人需要改變嗎?]

她從床上爬起來,將自己的行李全部收拾整齊,緊接著把凌亂的公共區域整理好,乾脆又去水房拿拖把將宿舍的地用力地拖了一遍,直到呼吸快了許多,身體也微微發汗的程度,她才感覺暫時擺脫了這種虛無感。

做完這一切已經下午三點。微信沒有彈出對話方塊,徐孟洲並沒有回覆她。

她有些奇怪,平常他都會很快回復她的訊息。

“咕——”肚子不合時宜地叫起來,她決定先去外面填飽肚子。

已經超過午飯時間很久了。她在外面的便利店買了麵包和一些小零食,卻沒有回學校,而是去了離學校不遠的一家快捷酒店。

她也記不清具體時間了,可能從大二開始,每當自己產生孤獨感無處排解的時候,林雨山就會一個人去酒店開個鐘點房,買上一些愛吃的食物,在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小房間裡無所顧忌地一邊吃一邊看電視。

她疲於面對半生不熟的人際關係,獨自回覆能量反而是一種特殊的自我療愈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