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文化之精髓,便是“忠”“孝”兒子,從古至今,即便再是窮兇極惡之輩,亦不願揹負“不忠不孝”之罵名,從而遺臭萬年、子孫蒙羞。有時候固然行下那等悖逆之舉,亦要粉飾一番,尋一個正當之理由,以昭示自己的光明正大。

旁人信不信無妨,只要姿態做足、理由正大,然後取得最終之勝利,那麼一切便順理成章、水到渠成。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而歷史從來都是由勝利者書寫,一個失敗者已然形神俱滅,又如何去反駁勝利者說了些什麼、寫了些什麼?

至於天下官軍百姓,要麼聽了一百次假的也成了真的,要麼攸關切身之利益,根本不在乎真假。

當這一代人漸漸逝去,留下來的唯有文牘史書。即便後人意欲探尋那段歷史,他到底是應該相信斑斑青史之文字記錄,還是相信那些口口相傳、以訛傳訛的野史故事?

根本沒得選擇。

……

跟在長孫無忌身後的關隴子弟門心中忐忑,若是晉王拒絕了上位儲君,那麼此番發動兵諫的理由便徹底成了笑話,世人會說關隴門閥只是私慾膨脹,行謀逆之舉,縱兵扣闕,禍亂朝綱。

盡皆打入“叛逆”之列……

雖然兵諫的實質的確如此,可這等罪名誰敢承認?當年關隴門閥支援楊堅代周立隋,尚要弄出一個“禪讓”之美談,即便不滿隋煬帝重用江南士族打壓關隴門閥,也只是推出各路代言人爭雄天下,最終扶持隴西李氏以“一統天下,安邦定國”之美名攫取權力。

一旦“叛逆”之命被冠在頭上,關隴門閥將會收到天下人之譴責,尤其是那些滿口忠孝仁義的儒家子弟,更將關隴門閥視為亂臣賊子。

若是受到儒家排斥,被那些儒門子弟四處謾罵甚至寫入經史典籍之中予以詆譭,那關隴門閥必將成為過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不僅再不能恢復往昔之榮耀,甚至往後寸步難行……

跟著長孫無忌來到芙蓉園,看著他抬腳走上魏王府門前的石階,這些人豈能還不明白?

這必然是晉王拒絕了登上儲位,長孫無忌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改為扶持魏王李泰,力求關隴門閥此次兵諫起碼在名義上落得一個名正言順。畢竟都是李二陛下的嫡子,魏王李泰甚至比晉王李治更有資格取代太子。

然而魏王李泰與晉王李治對於關隴門閥的態度卻天差地別,晉王李治與關隴門閥甚為親近,朝中並無跟腳勢力的他只能透過關隴門閥的支援去獲取權力,而魏王李泰卻是少小成名,其文才經義飽受宿儒稱讚,朝中那些儒家出身的官員對其甚為認同,這些人才是李泰的根基。

尤為重要的是,晉王李治固然聰慧,但到底閱歷尚淺,且性格綿軟,便於掌控;而魏王李泰卻是持才傲物、鋒芒畢露,豈能任憑關隴門閥驅策,將其扶持為傀儡?

……

魏王府門前的燈籠在風中搖曳,雪花撲簌簌的落下,已經在門前積了厚厚一層,卻是無人打掃。

大門緊閉,唯有兩個石獅子在風雪之中巍然佇立。

長孫無忌蹙眉,身邊已經有僕人快步上前,扣動椒圖形狀的銅質門環。

“叩叩叩”

叩門聲在風雪之中顯得並不真切,門內許久沒有回應。

街上站著的關隴子弟盡皆心中一沉,這李二陛下的兒子們一個個的都是人精,莫非早已打定了主意不願被關隴門閥當作傀儡,寧願那儲位、皇位都不屑一顧?

僕人回首看著長孫無忌,不知如何是好。

長孫無忌面無表情,淡然道:“再敲!”

“喏!”

那僕人趕緊再次大力扣動門環,“叩叩叩”的響聲這回在風雪中傳開,然而又過許久,門內依舊無回應。

長孫無忌一張臉已經徹底黑了下來,大聲道:“老臣叩門無應,擔憂魏王殿下安危,不得不強自入內,若有驚擾,還請殿下恕罪!”

揮了揮手,身邊家兵僕人便一擁而上,猛地撞在紅漆銅環的大門之上,大門發出“咚”的一聲,顫了幾顫。繼而,這些人後退兩步,再次衝前,“轟”的一聲撞斷了門閂,將大門撞得洞開。

一股寒風席捲著雪花吹入門內,但見門內兩側的甬道旁,各有一隊侍衛摁刀而立。

這些王府侍衛就這麼靜靜的站著,叩門不應,即便長孫無忌命人將門撞開,依舊無動於衷……

“呵呵。”

長孫無忌冷笑一聲,高聲道:“老臣前來覲見魏王殿下,還請通秉一聲。”

為首一名侍衛回道:“殿下正在正殿內相候,言及若趙國公親臨,可自去覲見,毋須通秉。”

長孫無忌:“……”

心底不禁一沉,這李泰的道行可比李治更深一層,居然給自己來個這樣一個下馬威。

不過此刻他已經沒有回頭路,只能吩咐身後眾人:“再次等候,老夫入內覲見魏王殿下。”

一眾關隴子弟忙道:“趙國公,使不得!”

如今長孫無忌乃是關隴領袖,更是今夜兵諫的核心,眼見這魏王府對待他絕無好意,萬一李泰膽大包天,於正殿之中埋伏了人手,待到長孫無忌入殿便狠下殺手可如何是好?

長孫無忌倒是氣魄不凡,淡然道:“無妨!”

便徑自入內,沿著鋪滿大雪的甬道走入府內,直奔正殿而去。

……

府內大雪紛飛,正殿燈火通明,橘黃的燭光自窗戶透出,對映在庭院當中,雪花簌簌落下。

兩名內侍站在門口,見到長孫無忌快步而來,一齊躬身施禮,其中一人轉身入殿,須臾迴轉,恭聲道:“殿下請趙國公入內覲見。”

長孫無忌陰著臉,一聲不吭,抬腳今日殿內。

地下燃著火龍,牆壁四角又放置了炭盆,寬敞的大殿內溫暖如春,魏王李泰一身常服,端坐在主位之上,正慢悠悠的喝茶。

長孫無忌上前,躬身施禮:“老臣,覲見殿下。”

李泰抬眼瞅了瞅長孫無忌,微微頷首,道:“趙國公請入座,毋須客氣。”

“多謝殿下。”

長孫無忌將頭上氈帽摘下,上前兩步,坐在李泰下首的椅子上。

李泰呷了口茶水,放下茶杯,淡然道:“趙國公雪夜入府,請求覲見,不知所為何事?”

非但不問長孫無忌何以不再遼東軍中,反而身在長安,甚至連一盞熱茶都欠奉……

長孫無忌自然不會因此失態,甚至連情緒都未有半絲波動,緩緩道:“東宮無道,寵信奸佞,天下臣民苦其久矣,民怨沸騰。老臣深受皇恩,自當撥亂反正、維護社稷安穩,故而斗膽施行兵諫,讓天下人看看這民心所向,逼迫東宮讓位。只是國不可一日無主,東宮讓位,儲位空懸,唯有殿下賢德兼備、銳意進取,方能承擔大任。故而,今日貿然入府,懇請殿下接任東宮,輔助陛下,引領天下臣民。”

言罷,起身,跪伏在魏王李泰腳前。

李泰不語,重新拿起茶杯握在手中,只因太過用力,手背上的青筋已經凸顯……

長孫無忌跪在那裡,心思如何,不得而知。

良久,李泰再次放下茶杯,嗓音有些滯澀、沙啞,一字字問道:“父皇……已經駕崩了?”

長孫無忌:“……”

為何李二陛下生的這些兒子,各個都聰慧多智近乎妖孽?自己什麼都沒說,居然先後被李治、李泰猜出真相。

頓了頓,他說道:“陛下安在,只是身受重創,正於軍中一邊返京一邊救治。”

李泰面上露出悲怮之色,卻強自忍住,不屑的笑了笑:“父皇若是安在,借你長孫無忌一個膽子,你敢行下這等悖逆之舉?就算你這老狗有膽子這麼幹,又豈能有一絲一毫成功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