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凡成就不世之偉業者,未必有萬夫不當之勇,也未必有謀算天下之智,但一定要有勃勃野心。

而古今野心之巔峰者,必有武則天一席之地。

否則何以區區女流之身,自先帝姬妾一步一步走到御極天下、九五至尊?

夢想決定上限,很多事情先要敢想,才能有成,若是想都不敢想,怎可能走到登峰造極的那一步?

故而見到房俊主動放棄夯實根基、增強羽翼成為“權臣”的最佳時機,武媚娘既感到失落又有些惱怒,明明有著獨步天下的智慧,卻為何不戀權勢,不懂得更進一步的道理?

難道“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滔天權勢不好?

簡直不可理喻,不願搭理他……

……

見到美人兒淺嗔薄怒、恨其不爭的嬌俏模樣,房俊忍不住笑起來,愈發使得武媚娘惱火。

秀眉一挑,鳳眸含煞,俏臉冷冰冰的板著:“郎君覺得妾身很可笑?”

房俊笑容一滯,看著武媚孃的臉色,小心翼翼道:“媚娘這說的哪裡話?若是論及對朝廷局勢之掌握,不僅為夫甘拜下風,便是父親都時常詢問你的見解,這方面為夫哪裡有資格取笑於你?媚娘誤會了。”

高陽公主與金勝曼在一旁笑吟吟的看著,覺得房俊這幅“慫樣”很有意思。房俊出身名門、少年得志,文武雙全之名享譽天下,豈會懼怕區區一個妾侍?只不過房俊素來不信奉什麼“男尊女卑”,認為男女之所以社會地位有差距皆因分工不同,男子固然血氣方剛勇力強健,但女子亦要生育幼兒傳承後代,沒什麼高低貴賤。

所以平素對於家中妻妾、甚至奴僕彼女都沒有那種高高在上的輕賤,而是極為尊重。

用房俊時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肉麻無比的話語來說,那便是“因我愛惜於你,所以怕伱生氣委屈”……

故而當房俊在自己咄咄逼人的目光之下“認慫”,武媚娘心中泛起柔情,沒有得寸進尺,嬌哼一聲:“父親那不過是兼聽而已,並非妾身多麼高明……但是這件事,郎君所為不妥。”

房俊姿態很低、態度謙虛:“請娘子賜教。”

武媚娘抿了下嘴唇,不滿道:“少來油腔滑調,郎君難道不知妾身所指為何?”

都是聰明人,幹嘛非得繞彎子呢?

男兒漢大丈夫,一點都不敞快……

房俊便笑了笑,放下茶杯,緩緩道:“誰能對權勢視若無睹呢?為夫我也不能免俗。人活一世,其實就是在無數個選擇之中徘徊取捨,選對了一馬平川,選錯了蹉跎踟躕,而對錯之間,還有一個‘度’,正所謂過猶不及也。”

高陽公主不解,金勝曼茫然,武媚娘蹙眉:“此言何意?”

房俊道:“曾有人說,人生最好的狀態便是‘花未全開月未圓’,因為花若全開,即將凋謝,月若滿圓,開始殘缺。”

頓了一頓,悠然道:“勢不可使盡,福不可享盡,事不可做盡,話不可說盡,人生如此耳,文字已其閏。”

水滿則溢,月盈則虧,天地之間至理也。

凡是若仍有未盡之處,才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武媚娘俏臉上有著茫然,華夏幾千上萬年文明歷史所總結、提煉出來的處世哲學,絕非她一個涉世不深、空有天賦的女子能夠參透其中精髓,因為這需要閱歷的增加。

但這話聽上去淺顯易懂,道理明晰透徹,只需仔細斟酌兩遍,自可感受其中的真諦……

房俊笑道:“時至今日,為夫兵權在手,整個關中的軍隊盡皆歸為夫節制,這是何等滔天權勢?也就是陛下對為夫深信不疑,否則換了任何一個皇帝都不會容許這種事情發生,因為那等於陛下將腦袋交給一個臣子手中……此等情形之下,為夫要懂得適可而止的道理,若是還不滿足意欲插手政務甚至官員任免升遷,難道真的想當下一個霍光?不能將陛下的信任當做軟弱,慾壑難填、索取無度,只會將大好局面推向崩潰之境地,得不償失。”

*****

夜幕低垂,春明門華燈初上。

還未到關門落鎖之時,城門處出出進進絡繹不絕,行人、馬車、騎士往來穿梭,再加上城門兩側全副武裝嚴查出入人員的兵卒,頗有幾分緊張氣氛。

幾輛出城馬車慢悠悠隨著排隊的人群來到門前,儘管車轅上的車伕遞上“河南郡公”的名帖,負責搜查的兵卒卻渾不在意,執意挑開車簾,仔細看了一眼坐在車廂內的褚遂良,而後才准予放行,繼續搜查後邊的褚家其餘馬車,氣得褚遂良兩個兒子以及車伕、隨行的家僕怨氣不小,低聲咒罵。

褚遂良端端正正坐在車廂內,對那些怨聲載道充耳不聞,目光從挑開的車簾看著恢弘高大的春明門,以及靠近城門處新建的不少房舍,情緒低落、感慨萬千。

錢塘褚氏乃江左大族,隋滅陳之後,其父褚亮入長安為官,至今已經將近一甲子,三代人篳路襤褸、鑽營奮鬥,所有的一切努力、成果都在今日盡付東流。

陛下雖然並未追究他附逆之罪,也保留了他的爵位,卻剝奪了他的官職,今時今日,他已然是一介布衣……

馬車終於移動,緩緩的隨著佇列走出幽深的城門洞,城門城外,一門之隔,卻是天壤之別,今日出長安、歸鄉梓,錢塘褚氏再想返回長安,卻也不知還要等到何年何月。

一陣呼喝聲自車外響起,引起一片吵雜,褚遂良下意識望去,便見到一隊騎兵行駛至春明門外,不知是否衝撞了等待入城的隊伍,招致一片喝罵,而後守城兵卒已經圍了上去。

褚遂良本不予理會,但有一人開口說話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吾乃令狐德棻,進京面聖有要事奏秉,爾等速速讓開道路,否則若是誤了大事,誰也脫不了干係!”

令狐德棻?

據褚遂良所知,宇文士及最後前往關隴各家又招募了一批私兵,其中令狐德棻出力不小,隨同安元壽、李懷勤、劉可滿等人一同攻打長安,卻被程咬金攔阻於咸陽橋,一場大戰,安元壽損兵折將遠遁千里,卻將宇文士及以及關隴私軍留在陣地之上,最終全軍覆沒,宇文士及淪為階下囚,令狐德棻見機得快,先一步隨著安元壽逃走,這會兒怎地還要入京面聖?

仔細想了想,褚遂良便明白令狐德棻的用意,怕是想要負荊請罪、懇請陛下寬恕……

往昔權傾朝野的關隴門閥,如今也已四分五裂、土崩瓦解,連令狐德棻這樣的人物都得上趕著前來長安求饒,足以見得今時今日的世家門閥是何等卑躬屈膝、搖尾乞憐。

出城、入城所經過的城門不同,相距有一些距離,所以並不接觸,褚遂良見不到令狐德棻的模樣,但從其氣急敗壞的話語以及老邁之軀居然騎馬前來長安,便可見其心內之焦急。

“還不速速讓開?”

城門馬上關閉,用不了多久太極宮也會落鑰,所以令狐德棻很是焦急。

但守城兵卒不管自有規矩,才不會懼怕區區一個令狐德棻:“越國公有令,所有入城者都必須持有當地官府開具的身份證明文書,否則一律不準進城。”

令狐德棻愕然,四下張望,果然見到排隊等候入城的行人幾乎人手一份文書……

娘咧!房二這棒槌當真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用得著這麼謹慎?

而且他並不知進入長安還需要這樣的手續,離家之時並未準備……

“老夫不管,要麼你讓老夫進城,要麼你讓房二過來,老夫就不信他敢攔著老夫不準進城!”

無奈之下,令狐德棻只能耍無賴。

守城兵卒冷笑:“念在你年歲不小,不和你計較,否則定要治你一個出言不遜之罪!今天想要進城絕無可能,不過可以在城外驛館暫住一夜,明日上午會有京兆府的官員在此核查入城者的身份,你或許有機會入城。”

隨同隊伍走出城門洞的褚遂良聽著搖了搖頭,令狐德棻豈敢在這荒郊野地暫住一宿?陛下固然尚未將其治罪,但作為關隴門閥今時今日身份、輩分最高的長者,不可能不忌憚其領導力,況且牆倒眾人推、破鼓萬人捶,未必沒有以往的仇家趁機尋上門。

令狐德棻敢在城外驛館住一宿,很難確定能否見到明早的日頭……

果不其然,令狐德棻怒聲罵道:“一群屑小之輩,安敢辱我?欺人太甚!”

叫囂喝罵一陣,遂帶著一眾家將僕從離去。

褚遂良心底嘆氣,令狐德棻無論如何也是當世大儒,威望、地位只比孔穎達略低,當初何等叱吒風雲、領袖士林?時至今日,卻被區區幾個兵卒折辱,憤而離去。

一朝天子一朝臣,時代變了啊……嗯?

褚遂良忽然心中一動,一個念頭在腦中閃現,只要令狐德棻一日未向陛下自縛請罪,那麼他便一日都是依附晉王、起兵謀逆的反賊,若是能夠將其生擒活捉,這算不算大功一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