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成一腦袋汗!

他如何不知自己乃是違逆皇帝的意志而行,如何不知皇帝已然暴怒於心,他即將面對的便是狂風驟雨?

然而,身為儒門學子,必須堅守自己的道統!

身為山東世家的子弟,必須堅守自己的立場!

“陛下明鑑,子曰:不學禮,無以立。何謂‘禮’?禮者,敬人也,敬人者,人恆敬之。如今新羅內亂,其女王束手無策,求助於大唐,意欲獻上國祚以誠其心,此舉固然誠摯,但若是吾大唐欣然納之,與趁人之危何異?與禮不合。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大唐天威赫赫,四海鹹服,自當以禮儀道德威壓四方,而非是憑藉兵戈甲利震懾群倫,志所謂多行無禮必自及也,其是之謂乎!”

言罷,起身離席,一揖及地。

李二陛下鼻子都快氣歪了!

多行無禮,必自及也?

無禮的事做多了,必然會殃及到自己頭上?

簡直混賬!

一介匹夫,只知道抱著老祖宗的觀點抱殘守缺,張嘴閉嘴“子曰”“詩云”,不懂與時俱進,不願鼎革改新,腐儒爾!

李二陛下黑著臉,呵斥道:“汝是在詛咒李唐乎?”

張行成嚇了一跳,趕緊拜服於地,大聲辯解道:“微臣豈敢?只是一時失言,觸怒陛下,還望陛下降罪!微臣忠心耿耿可鑑日月,願為陛下千秋大業披荊斬棘,更願為帝國萬世強盛死不旋踵!”

伏在地上,張行成悔的差點想要給自己一個嘴巴!

怎麼就口不擇言,說出“多行無禮,必自及也”這等渾話呢?

看來,自己當真不是混官場的料啊,滿肚子的詩書經義,但是朝堂之上論及陰謀詭辯,卻是一身本事無處施展……

同時,他心中亦有疑問,得不到解答——為何自從漢武“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在歷代帝王心目中無往而不利的儒家思想,在隋煬帝、當今陛下這等君王面前,便被棄若敝履、不屑一顧呢?

儒家思想主要是提倡禮,所謂的禮就是要有長輩之分,尊卑之分以及貴賤之分,如果這些等級秩序能夠分得非常清楚,而且每一個人都能夠做到自己等級之內的事情,這樣就能夠促進一個國家的發展,就不會造成混亂的局面。所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成為了儒家心目當中最理想的一個社會狀態,如果違背了這一個社會現象,那麼就需要付出相應的代價,這樣才是最好的管理方式。

如此學說,對於那些要維護正統的人來說,簡直就像命根子!至於平民百姓,只是“儒先億度而言之,父師沿襲而育之,小子朦聾而聽之”,“萬口一詞”,“千年一律”,方才“從眾而聖之,亦從眾而事之”,自然河清海晏天下大同,帝王垂拱而治,自可比肩三皇治世,彪炳千秋……

可為何這些雄才偉略的帝王,就是不聽呢?

一旁,長孫無忌豈能錯過此等良機?

當即起身離席,參拜啟奏道:“陛下,蠻夷畏威而不懷德,此之謂粗鄙不通文明也。右僕射意欲對蠻夷施以王化,不啻於對牛彈琴,智者所不為也。大唐制霸天下,靠的便是兵革之利,故而四夷臣服,趨之若鶩。兩晉名仕清談成風,詩書文章風流百世,然而最終,卻是蠻族南下肆虐中原,神州赤縣盡染腥羶!故而,吾大唐若想稱霸四海,昌盛百世,就必然輕文而重武,常備兵戈,厲兵秣馬,不得有一時之疏忽!勸諫陛下馬放南山刀槍入庫,僅僅以仁德便能安天下者,實是包藏禍心,有妄圖顛覆大唐社稷之嫌,望陛下明察秋毫,予以嚴懲!”

殿上群臣,大多數頷首附和。

大唐以武立國,威壓四夷,自然要保持尚武之風,若是轉向文治,以仁義道德來約束蠻夷……且不說蠻夷根本不聽,大殿之上絕多數以武起家的大臣、武將,如何保證各自的利益?

若是房俊在此,怕是會立即給長孫無忌點個贊!

儒家那一套,早已不是漢初之時董仲舒領導的推崇“大復仇”之時的思想,以董仲舒為首的“公羊學派”激進之學說盡皆沒落,代之而起的,便是“君權無限制,貴賤各有別”,玩起“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一套的“穀梁學派”……

歷史證明,沒有了“大復仇”之激進思想,講究“宗族情誼”、“親親相隱”的儒學,除了培育出一代又一代的豪強宗族魚肉鄉里之外,便是對外的無限妥協!

蠻夷是個什麼東西?

兩隻腳的禽獸而已,總不能禽獸咬了你一口,你還非得要回去吧?

若是如此,人與禽獸有何分別?

咱們有章服之美謂之華,禮儀之大故稱夏,關起門來“親親相隱”,社會和諧,聖天子垂拱而治,重現三王治世指日可待,何必搭理茹毛飲血的蠻夷呢?

那些蠻夷不知禮儀、不懂廉恥,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

他們打過來,送個女人和親就好了,再不行就給一點金銀財寶,總比那人命去跟蠻夷拼好吧?

完全沒必要啊……

這就是漢朝之後,儒家的正統思想。

一代又一代的,漸漸腐蝕了漢家的尚武之風,閹割了炎黃子孫的壯志豪情!

故而,縱然中原王朝數次鼎盛冠絕全球,卻再也不見“直搗龍城、收復河朔、奇襲高闕、掃蕩漠北”的衛青,更不見“直曲塞,廣河南,破祁連,通西國,靡北胡,追亡逐北,封狼居胥”的霍去病!

長孫無忌代表的固然是關隴貴族的利益,但是在民族發展的大方向上,卻是一條無比光明的道路。

當然,世家門閥的骨子裡自私自利的本性,使得他們只顧及眼前和己身,才不會去管什麼家國天下、民族傳承,一旦局勢危機,操刀子就引起內戰,禍亂天下……

張行成戰戰兢兢,摘去頭頂梁冠,拜服於地,啞聲道:“微臣死罪,不敢自辯,唯陛下乾綱獨斷,絕無怨言!”

長孫無忌是誰?

那是皇帝的大舅子,曾經與皇帝並肩作戰、親密無間、言聽計從的男人!

縱然現在對其有所疏遠,但是其身後關隴貴族的影響力,足以使得皇帝不得不做出違心的決定!

更何況,長孫無忌的指控太嚴重了!

包藏禍心、顛覆社稷?!

整個封建社會,這就是一條誰也不能碰觸的底線,誰碰誰死!

若是別的罪名,皇帝或許會命有司嚴加調查,但是碰觸到江山社稷,別管有證據沒證據,只要皇帝認為你有,殺無赦!

事關江山皇位、宗廟社稷,哪怕再是仁慈的皇帝,也絕對不能姑息!

至此,原本的利益之爭,已然轉變為禮儀形態之爭。

這是生死之爭!

張行成也只能以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的剛烈和堅定,絕不退讓!

要麼,皇帝選擇長孫無忌,亦或是他背後的關隴貴族。

要麼,支援他張行成,以及他身後的山東世家。

然而,這似乎並不難以抉擇……

李二陛下面沉似水,僅僅猶豫了幾個呼吸的功夫,便沉聲道:“右僕射張行成,沉痾難返,精力萎靡,難以勝任繁冗之政務,准許其致仕歸鄉,榮養身體……政事堂諸位宰輔,稍候提議右僕射之人選,再於朝堂商議吧。”

張行成心頭一片悲涼。

果然……

山東世家,如何比得過關隴貴族的影響力呢?

縱然陛下打壓門閥之決心再是強烈,也絕不可能在這等情形之下,一意孤行的駁斥長孫無忌。

只是可惜呀,自己這個被整個山東世家抬舉起來的尚書右僕射,連一年都沒坐穩,便被“致仕歸鄉”,頤養天年了……

當然,他也明白,若是皇帝當真意欲將山東世家打落塵埃,那麼此刻就不是“致仕歸鄉”了,而是責令三法司,對自己展開一場徹底的審查。

縱然一時跌落塵埃,但山東世家依舊還有機會……

或許眼前這位皇帝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但是太子文雅,上位之後,說不定便會注重內政、鬆懈武功,屆時,或許便是山東世家崛起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