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泰斗遁逃,鯤鵬坊的騷亂,告一段落。

血流成河,屍橫遍地,大火已經熄滅,黑煙直衝高空。

僥倖的是,遭災最重的,是大丞相府,鯤鵬坊的普通百姓,倒是沒多少受牽連的。

離天亮還有大概兩個時辰,萊國公府,盧昱正在自己書房旁的小暖閣裡呼呼大睡。

前兩天,他專門跑去天恩侯府,向胡夫人狠狠的告了一狀,在盧仚的事情上,兩人取得了共識。

胡夫人賭咒發誓,要把盧仚踢出族譜,趕出宗族。

盧昱自詡是一個‘風輕雲淡’、‘萬事不掛心上’的‘優雅讀書人’,胡夫人答應了這件事情,他就將其丟開腦後,優哉遊哉回到公府。

看看書,寫寫字,門下高薪聘用的清客,還不知道從哪裡淘來了幾件罕見的古瓷,一群人湊在一起,為了這幾件古瓷,專門開了一個品鑑文會,整整熱鬧了一天,又喝了很多酒。

鎬京皇城方向,城牆頂端,一排一百零八座高聳的哨塔頂部,一盞盞牛油大燈亮起,一面面打磨得雪亮的水晶大鏡子,將燈火反射上了天空。

一百零八根水缸粗細的光柱直衝高空,在空中烏雲層裡,漾成了一片奪目的光斑。

萊國公府值夜的崗哨裡,一名打著呵欠的家將朝著皇城方向看了一眼,猛不丁看到那一排在夜色中光華燦爛的光柱,他哆嗦了一下,急忙伸出手指急速的數了起來。

剛剛數了十幾根,高亢的鐘鳴聲從皇城方向傳來。

鐘鳴聲中,更混雜著清脆的、急促的玉磬鳴叫聲。

家將一哆嗦,直接從高高的哨樓上跳了下來,大聲的嚷嚷起來:“來人啊,來人啊,通知公爺,趕緊備上大朝服……朝堂急召,大朝會,大朝會,耽誤不得,不敢耽誤,遲到一刻鐘,就要貶一級爵位哩!”

一小會的功夫,熟睡的盧昱就被侍女硬生生換上了整套的冕服,一條冰凍的毛巾在他臉上揉搓了兩把,將他凍得慘叫驚醒。

隨後,手無縛雞之力,連騎馬都會平地裡摔下來的他,被塞進了一頂小小的暖轎,兩名半步開經境的家將首領一前一後扛起轎子,撒丫子衝出公府大門,就往皇城的方向跑去。

兩名家將首領身後,上百名家將騎著快馬,緊緊跟上。

小半個安樂坊都是一片混亂,一個個有資格上朝的勳貴、官員火燒屁股一樣蹦起,用最快的速度穿上朝服,氣喘吁吁的全速趕向皇城。

大隊大隊的護衛簇擁著自家主子,猶如一條條小溪,在大街上匯聚,然後順著街道正中的馳道全速賓士,呼嘯著跨過運河上的石橋。

盧昱渾身癱軟的坐在轎子裡,兩隻手死死抓著扶手,饒是兩個家將首領已經極力穩住身形,轎子依舊顯得顛簸,上上下下的差點沒把他的五臟六腑給顛了出來。

“夭壽哦……這還沒到正月十五大朝會的日子……這是做什麼?”盧昱哀嚎一聲,差點沒哭了出來:“一點準備都沒有,怎能這麼臨時、匆忙的?”

按照大胤立國時,太祖定下的規矩,一旦皇城點起一百零八根烽火柱,一旦同時敲響金鐘玉磬,就代表國朝有急事,召集鎬京所有勳貴、以及有資格上朝的官員,齊聚皇城。

烽火柱亮起,一個時辰內,那些普通官員也就罷了,一旦遲到,不過是罰俸。

但是勳貴們,遲到一次,爵位降一級,絕無道理可言。

但是,盧昱想哭!

大胤剛建國那功夫,首代萊國公,那可是闢穴境之上的修為,有大神通,有非凡力,他無論在鎬京城內的哪一個角落,一旦烽火柱亮起,他都能在一盞茶時間內趕到皇城。

而如今的盧昱……

你就算放一百條惡狗在他身後追著咬,他一個時辰能跑出十里地就很不錯了。

“變法,變法,一定要變法……時移世易,祖宗之法,不可不變,一定要變法,起碼這大朝會的規矩,要改改,要改改,一個時辰,怎麼足夠啊?”

盧昱欲哭無淚的從轎子視窗探出頭去,嘶聲吼道:“緩緩行,緩緩行……我們公府離皇城最近,我們急什麼?我們急什麼?啊,走慢點!”

話音未落,迎面冷風一吹,昨夜的酒意殘留,盧昱心裡一陣煩悶,張開嘴就吐了出來。

‘哇偶’……

盧昱吐得酣暢淋漓。

他前後左右的幾支勳貴隊伍裡,幾頂小轎子中,同樣傳來了狼狽的嘔吐聲。

盧昱痛苦的掐著自己的脖子,這一刻,他完全成了力導變法的法宗大賢公羊垚的虔誠擁躉,一定要變法,能夠變掉這大朝會遲到就削爵位的‘惡法’,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擴脈境巔峰的武道高手,六個時辰可奔走五千裡。

兩個家將首領都是半步開經境的好手,奔跑速度更是極快,而且他們平日裡就是重點修煉輕身之法的‘專門人才’。

將騎馬狂奔的護衛丟下了老大一截路,只用了一刻鐘功夫,在儘量保證轎子平穩的情況下,盧昱終於來到了皇城的南門口。

幾乎是連滾帶爬的衝出了轎子,盧昱氣喘吁吁的拍打著胸口,接過護衛首領遞過來的一個溫熱的小茶壺,忙不迭的灌了幾口香茶。

看了看左右,已經有一批家住武胤坊、鯤鵬坊的官員趕到了南門口。

盧昱輕咳一聲,他看了看站在一旁,自成一個小圈子的一群勳貴,又看了看另外一旁,和勳貴涇渭分明的幾個文官小圈子。

他猶豫了一下,本想仗著白長空曾經親自登門的關係,混進文官群裡打個招呼。

但是剛剛抬腳,他畢竟心虛,乾笑了幾聲,還是一頭扎進了勳貴的圈子裡面,很熱絡的朝著一群公侯顯貴拱手招呼:“諸位,新年好啊。”

一群睡眼惺忪的勳貴勉強提起精神,打著呵欠和盧昱相互行禮。

他們相互詢問、打探了一番,發現誰也不知道為什麼今天會召集臣子們召開大朝會——按理說,正月十五就沒兩天了,那天是肯定有個大朝會的。

而大胤朝堂,平日裡沒事,一般的政務,那些行政官員私下裡覲見太后、天子,弄個小朝會,事情也就糊弄過去了。

他們這些勳貴,也就是每個季度第一個月的十五號的大朝會上,才會意思意思和太后、天子見個面。畢竟,他們極少有人在朝堂中有實質,他們沒事情,幹嘛辛辛苦苦趕來上朝?

“今天這朝會,不對勁,有大事。”一名昨夜過於亢奮,睡不著,帶著年前新納的小妾登高望遠的侯爵壓低了聲音:“昨夜,隔著運河,我看到鯤鵬坊有大火,有喊殺聲……嘖!”

一眾勳貴頓時興奮起來,他們同時看向了站在遠處的那些面色陰鬱的文臣。

“可惜了,怎麼沒燒死幾個?”一名公爵古怪的笑了起來:“不過,鯤鵬坊起了大火?呵呵,這可不是前兩天四極坊的大火能比的哦!”

眨巴了一下眼睛,這公爵從袖子裡掏出了一張打磨得薄如紙、明如鏡、光潔照人的,一尺見方的白鹿皮,朝著不遠處站著的一個紅袍太監招了招手。

這四四方方的白鹿皮上,有大胤的天子印璽,有大胤少府令的官印,更雕刻了華麗的花紋,正中是一行數字——‘值十萬錢’!

這是嘉佑帝胤垣,私下裡不走朝堂渠道,而是由皇傢俬庫少府庫,以及他的九曲苑私庫發行的‘白鹿錢’,大小一般無二的白鹿皮上,烙印了‘值十萬錢’、‘值百萬錢’、‘值千萬錢’等面額,以皇家、天子的信譽擔保!

在大胤的某些圈子、某些渠道里,‘白鹿錢’極其好用。

比如現在你給某位公公好處,一張薄薄的白鹿皮,輕輕鬆鬆塞進袖子,這十萬錢、百萬錢、千萬錢就到手了。

但是如果你要給金子、銀子,甚至是銅錢!

就問吧,百萬錢的銅錢,重達幾千斤,你怎麼當面給公公好處啊?就算是金子、銀子,那也是老累贅的一大堆呢。

紅袍太監極熟練的將白鹿錢捲成了一個小卷,滿臉微笑,不著聲色的將其納入了袖子裡。

隨後,在一群勳貴大爺的詢問下,他麻利的,詳詳細細的將昨夜鯤鵬坊的事情說了遍。

盧昱的臉色就有點難看了。

“啊,盧旲那廝,又立功了麼?呵!我涇陽盧氏以後是要書香傳家的,這打打殺殺的,算什麼?真是教壞了後生晚輩!”

又搖搖頭,盧昱朝著身邊一群世交勳貴笑道:“不過,鯤鵬坊居然有亂軍侵入?這事情,值得開大朝會了。嘿,也不知道這鎬京令、鯤鵬坊令,還有其他幾個衙門,該怎麼交待。”

一群勳貴就很快意的笑了起來。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看著文官們倒黴,雖然和自己無關,但是心中也蠻舒坦。

漸漸地,南門口的官員們越來越多。

一聲悶響,皇城南門口緩緩開啟,一名紫袍老太監慢悠悠走了出來,朝著勳貴們招了招手:“哎,時辰差不多了,從這兒到扶搖殿,還有些距離呢?諸位大人,請早了。”

大隊大隊身穿青衣的小太監排著隊伍,扛著滑竿,從老太監的身後湧了出來。

盧昱等勳貴就昂首挺胸的迎了上去,掏出一張張白鹿錢遞給了那些小太監,優哉遊哉的坐上了滑竿,讓小太監們抬著他們,一溜小跑的順著皇城南門後的馳道,直奔三重宮門後,離這裡足足有將近二十里地的扶搖殿而去。

一旁的文官們齊齊‘呸’了一聲,又是羨慕又是惱恨的,排著整齊的隊伍,在那些太監的指揮下,撒開腿,辛辛苦苦向前行進。

小太監們步伐輕快,也都有一定修為在身,區區二十里地,他們只用了一刻鐘功夫。

盧仚從滑竿上走了下來,氣定神閒的拍了拍身上袍服。

然後,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扶搖殿宏偉的基臺下,正和身邊幾個老太監說笑的盧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