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西寧邊境。

越是接近青陽郡,連綿的大山便越是多了起來,未到天明便能看見滿眼的青綠色,飛鳥在山谷中鳴叫,迴響濺下枝上的露水落在後脖頸上,冰冰涼的。

徐生駕著馬車,風塵僕僕地停在了一路邊的茶攤旁。

“店家,來兩碗米粥,四張糖餅。”

徐生淡淡說著,仰頭喝了口茶水,鬆了口氣。

這兩天時間,他們日夜趕車走了快二百里路。

其中不乏一些人跡罕至的泥濘小道,得時刻盯著馬兒。

所以就算是生猛如二牛,這會兒也累的睜不開眼了。

“二牛,別睡了,吃飯了。”

車廂中,二牛聽見聲音,這才悠悠醒了過來,掀開簾子,頓時便感到冷颼颼的。

“總算有熱乎的了!”

二牛見到桌上的熱粥,兩眼放光,感動的都快流下淚水。

徐生也是吃著粥餅,淡淡地笑了笑。

靈魚乾好再吃,吃多了也會覺得膩了。

這會兒喝上一口白粥,的確是人間極品。

“生哥,咱這是出西寧了?”

二牛一邊吃著,一邊有些好奇地打量著前方連綿的大青山。

他記得前兩天徐生說過的。

西寧境內,並沒有這麼多,還這麼高的山。

“嗯,已經到青陽了。”

徐生淡淡感慨了一句。

這裡已經是西寧郡與青陽郡的邊界,大山連綿起伏,左右望不到邊際。

前些日子,與他透過水鏡對話,是那假山神的後臺的青袍女子,就躲在裡面。

要從何開始找起呢?

徐生思索時,卻聽見了茶攤旁另一桌人的對話:

“誒,你們聽說了筏,晉鄉的盧老爺終於走了,還拖家帶口拉了兩車小妾回去嘞!”

“是嗎,那個惡妖終於走了,難道是回心轉意想回山裡住下了?”

“誒,哪有一堆妖怪一起回心轉意的,分明就是報團取暖嘞!”

徐生默默聽著,不一會兒便聽了個大概。

原來,青陽郡因為地形原因,妖物很多。

又因為偏遠,朝廷的很多政策缺乏監督,難以執行。

久而久之,一整個青陽郡。

便都成灰色地帶了。

那些大妖們化為人形,勾結貪官,一點點的潛移默化,將一片又一片的人類區域壟斷控制,行事蠻橫霸道,就如同那舊時代的地主,還不允許旁人直呼名諱。

故而,青陽的百姓們,便給這些大妖們取了個雅稱。

叫做“老爺。”

徐生聽了會兒,臉上露出一絲有趣的表情。

因為聽那人說,不單單是這“盧老爺”,青陽郡十里八鄉的“老爺”們,這兩天都跑回山裡去了,不知是碰見了什麼情況。

更是有人宣稱說自己知道內幕,說是朝廷那邊來了高人,要對隱藏在青陽郡的“老爺”們下手,故而那些大妖這才紛紛離開。

難道這原因,是因為他?

二牛不傻,聽了會兒後,也是緊張問道:

“生哥,咱們真的要去那片山裡嗎?”

“他們做了準備,咱們是不是也得準備,至少通知一下朝廷,他們不是有鎮守使的?”

徐生搖了搖頭,淡淡道:

“沒用的,朝廷人力有限,本來就不想管,不然就沒這檔子事了,還得咱們自己來。”

二牛吞了口白粥,默默地沒有說話。

雖然見識過徐生的神仙手段,但面對這麼多的妖物,他還是有些緊張。

“都讓開!”

“小二,來給爺呈上最好的牛肉酒菜來!”

這時,隔壁又浩浩蕩蕩地來了一批人。

為首的是個年輕人,囂張跋扈,眉眼狹長,一臉的不耐煩,像是世家子弟,正不停拍打桌子催促著上菜。

徐生見狀,微微抬了下眉頭。

只見這支隊伍中央,赫然押著一輛囚車。

裡面關著的,是個餓的脫相了的中年儒士,披頭散髮,鼻青臉腫,卻不失風範,仍舊端坐在囚車中央,雙目緊閉,嘴唇乾裂,顯然許多天都沒喝過水了。

“誒,這囚車裡押著的,莫不是那位!”

“哪位?”

“楊老爺啊!”

短暫的噤聲後,見這幫兵痞沒趕人,茶攤的百姓們又開始議論紛紛。

表情都是好奇,盯著那囚車裡的男人看。

這人名叫楊廣儒,本是青陽某地的一個生意人,為人憨厚老實,還資助開辦了一所私塾,是個很受當地百姓愛戴的大善人。

但,誰都沒想到。

就在這兩天,這位遠近聞名的大善人,竟被官府抓獲,聲稱他也是化為人形的大妖之一。

這一訊息傳出,頓時便震動了整座青陽郡。

有人忙著感嘆,果然這世上是沒什麼好人的,臉上都戴著偽善的面具。

也有人說,這楊廣儒是被冤枉的,不過是不願與那些貪官同流合汙,所以遭受到了打壓。

正好,利用這次大妖紛紛回山的風波,那些貪官便給這個楊廣儒也安了個莫須有的罪名。

而這個說法。

也很是受大眾認可。

畢竟楊廣儒在青陽做過的善事,都是實打實的,而且他若真是那無惡不作的妖,這麼多年來,也不可能一點尾巴都不露。

故而青陽的百姓們,都是很同情他。

徐生靜靜聽著,並沒有什麼波動。

二牛倒是表情沉默,暗自同情了起來。

而這時,那一夥人當中,更是走出了個身材魁梧的武將,給那囚車裡的人端去了碗水,似乎是怕後者渴死。

但沒想到,那楊廣儒即便嘴唇都渴的乾裂,任憑怎麼威脅,都硬是不喝一口。

最後還是那武將罵罵咧咧的,命令眾人開啟牢籠,五花大綁地將他按在地上,逼迫其張口,這才讓其喝下了水,還送來了一張餅,但餅子卻被吐了出來。

“老實點,演什麼呢,要不是上面說得到咸陽才能殺你,老子才不給你這一口吃的!

那武將把那男人的頭踩在地上,猙獰說道。

那楊廣儒卻是沉默,沒有回答一句,只是寧死也不肯吃地上的食物。

二牛看著,心生不忍,嘆息道:

“唉,他肯定是被冤枉的!”

“或許吧。”

徐生淡淡應了一聲,隨後低下頭便繼續專心吃餅,不願意放過碗裡的一粒白粥。

二牛見狀也是沒有多嘴,只是還時不時地偷瞄那囚車中的人。

而見那男人,喂一個餅他就吐一個,畢竟食物不像水那般好灌,一時間那武將也是氣急了,氣勢磅礴地便將那男人拽了出來,來到了攤位前,指著一大堆燒餅惡狠狠地吼道:

“看你還有力氣吐幾張,想吃埋汰的病死?老子偏要餵你剛出鍋的!”

“小二,再去後廚搬來三大筐,老子都結賬!”

“好嘞軍爺!”

那店小二也是不敢反駁,連帶著掌櫃的也一同跑到了後廚去,緊趕慢趕地搬出來了三大筐燒餅,甚至還多打出了一桶水來。

那武將見狀,神態猙獰地握開男人的嘴,將燒餅撕碎,一張接一張地往裡面塞著,身旁還有人幫忙灌水,於是即便那楊廣儒不想吃不想喝,一會兒功夫肚皮也飽飽的了。

“你們……這群畜生!”

楊廣儒臉色慘白,眼神黯淡無光地躺在地上,虛弱地叫罵著。

在座位上,一直吃東西的公子哥聞言,輕笑一聲,玩味說道:

“老趙,聽見沒呢,這小子罵你是畜生。”

“能罵人是好事,說明他死不了。”

那趙姓武將倒是並不在意,只是哈哈笑了一聲。

這案子是典型,上面特意吩咐,必須得在咸陽辦三年一度的江遊會的時候才能處死,這樣才能達到殺一儆百的最佳效果,這也是他為什麼要一邊虐待對方,還要一邊保證對方生命的原因。

只不過,那個年輕人,似乎並不打算這樣揭過。

只見他一臉陰笑地站起來,轉頭走到那男人身前,而後猛地一腳踢在了對方肚子上。

嘭——!

“嗚!”

一聲悶哼慘叫,楊廣儒臉色發紫,頓時便將剛才吃的餅子全都吐了出來,渾濁的液體,全都粘在了鬍鬚與領口上。

“嘴巴不乾淨,肯定是吃了髒東西的緣故,吐出來就好多了。”

李逍拍了拍手,瀟灑走回座位,淡笑說道:

“喂他重新再吃!”

“是!”

後方的武將聞言,頓時便擼著胳膊袖子走上前去。

一臉猙獰地,重複了剛才強行喂餅的流程。

這一系列的舉動,堪稱虐待。

看得周遭無數來往的茶客都是面露不忍。

甚至是一旁的二牛,都是屢次鼓起勇氣,請求徐生幫忙。

但徐生聞言後,都是一臉平靜,並沒有給出任何回答,二牛這才只能作罷。

就這樣,過去了不久的時間。

徐生這邊終於慢條斯理的吃完了餅子,準備帶著二牛離開了。

可就在兩人路過那一群官兵的時候。

原本還躺在地上的可憐男人,卻忽然起身,發了瘋似得衝撞了過來。

嘴裡還喊著老子不活了。

“攔住他!”

那武將迅速反應,驚慌大吼著衝了出去,周圍的幾個兵卒也都是急忙上手。

但,沒人想到前一刻還奄奄一息的男人,此刻竟會爆發出如此大的力氣,竟是衝開了包圍,徑直撞向了一旁的石臺自殺。

過程中還撞了好幾名路人,其中便包括二牛。

“小心。”

徐生伸出右手,一把將二牛拉住。

而那楊廣儒,也是沒能得逞,只是半路被一盞茶杯精準地擊中了小腿,使其猛地摔在了地上。

隨後那武將也是一步跨出七八米遠,直接就將那男人擒住了,飛快地押回了囚車,嘴裡還不停罵道:

“他奶奶的,哪能讓你死那麼容易,老子這就讓人把你的囚車柱子多包兩層棉花!”

“不自量力。”

那位在關鍵時刻出了手的公子哥,也是不屑地搖頭笑了笑。

茶杯被打碎,他也沒興致了,轉身就要跟著一起離開。

二牛身子癱軟,小臉煞白地望著這一切,喉結不停地湧動著,眼神驚疑地望著那被拖回囚車中的男人,似乎在猶豫著什麼。

徐生眯著眼,低頭望著二牛的手裡。

那黝黑粗糙的小手裡。

死死攥著一張紙團。

是剛剛那人衝撞過來時,特意在混亂中遞給二牛的。

“生哥,我……”

二牛緊張地望著手裡的紙團,悄咪咪將之開啟,發現上面寫的,竟是幾句莫名其妙的話,顯然是某種密語。

無疑,男人這是在拜託他去找人求救。

徐生一掃而過紙上的內容,眼眸平靜。

顯然,剛剛那個男人貿然衝出來,並不是突然而為,肯定是聽見了他與二牛的對話,所以才故意衝出來的,就是看在二牛心地善良的份上。

而二牛此刻,也是內心掙扎,無法抉擇了。

平心而論,他是非常想要救這個男人的,畢竟周遭的茶客都在為其說話,後者做過的好事一樁樁一件件,甚至還資助過類似於他這類的貧困山區的學生讀書,是遠近聞名的大善人,這些事情都是做不了假的。

在青陽郡這樣混亂的地方,這個楊廣儒能有這樣的一個好名聲,他是什麼樣的人自然不用多說了。

所以二牛此刻,非常想要幫助對方。

但是又想到,徐生對這件事並非沒有表態,二牛便害怕給生哥惹上麻煩。

畢竟不論是那武將還是那名公子,都不可能是普通人的,後者一盞茶杯,能在混亂中飛出命中,精準地擊中男人的小腿,那武將也是一步跨出了七八步遠,顯然他們都是有修為的修行者。

尤其是那公子,身上自帶的氣質,更是有幾分與徐生相似了。

多少都有一些世外高人的味道,更是在這些武人當中為首,顯然極有背景,指不定就是哪個大修行勢力當中的人物。

他貿然幫了忙,給自己惹麻煩事是小。

更重要的是,他害怕連累生哥啊!

就這麼短的時間內,二牛腦子裡閃過無數種的想法與掙扎,遲遲做不了決斷。

而那男人也被關進了囚車,一行人正要離去,車輪緩緩轉動,男人悽慘地躺在籠子中,甚至還默默地看了這邊一眼,眼神當中滿是乞求。

霎時間,二牛像是靈魂被擊中了一般,渾身發麻。

心中莫名的生出了無邊的勇氣,就要將紙團揣到兜裡,決定幫助這個男人了。

但,就在此刻。

徐生卻是一臉平靜地,開啟了二牛的手掌,將紙條取出,接著扔了出去,淡淡朝那年輕公子喊道:

“喂。”

“你們的東西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