僕散安貞的想法有變化,李全起初並不知曉。

他所部萬餘人,駐紮的營地位於北清河下游的安定鎮,與金軍營地隔開了兩裡許。金軍有所行動,並不會提前知會他,僕散安貞有什麼決定,更不用向他彙報。

北清河的這一段,乃是前宋熙寧年間,黃河大決澶州的結果。當時河水東匯於梁山泊,又分為二派,一合南清河入於淮,一合北清河入於海,凡灌郡縣四十五,壞田逾三十萬頃。

北清河承接黃河的水量,不過十之二三,但在黃河之水注入以後,彷彿也被黃河的壞脾氣影響,時不時地決口氾濫。明昌以後,北清河舊堤歲久不完,水災就愈發嚴重。

由濟陽以北,直至入海的河道兩旁空地,多有河水氾濫後留下的遺蹟,農田村社廢棄者不下百處。比如李全和僕散安貞兩軍之間,就有諸多內河、溝渠縱橫,原野被淤積的河水分割成不規則的塊狀,難以通行。

兩家雖然達成了協作意圖,但終究一方是官軍,而一方是賊。官軍對賊軍滿懷蔑視,而賊軍唯恐官軍的傾軋吞併,兩方隔開立營,彼此都安心些。

此前定海軍的哨騎巡邏至此,回報說,李全所部的營地,與金軍營地相比,要鬆散些,保持著隨時會拔營啟程的行軍駐紮模樣,他們的哨騎也比金軍更活躍。

這哨騎觀察的一點沒錯。

在僕散安貞眼中,其部下猛將紇石烈牙吾塔的身死,是河北金軍傷筋動骨的損失。那麼,在李全的眼中,己方自從和僕散安貞合作,不止傷筋動骨,簡直已經氣若游絲。

去年與紅襖軍攜手,一口氣奪取的益都府和淄州,如今全都落到了定海軍手裡,李全早年賴以立足的本據濰州,丟得比益都更早。

對此局面,李全焦躁萬分,李全的部下更是人人不安。

故而這陣子,李全和麾下重將一直在緊鑼密鼓地整頓兵馬,他們隨時準備著抓住某個機會,不僅要打回益都,更要殺向萊州,奪去那塊被郭寧經營許久的富庶之地。

可想法再怎麼美好,落到實處,卻總是為難。這幾日,益都府和淄州各地的軍報不斷返還,於是李全便知道,益都府在定海軍面前只頂了一天。李全麾下的劉慶福所部數千人都當了俘虜。

李全為此愈發惱怒,所以他縱然駐軍安定鎮,心思卻在厲兵秣馬,尋求主動出擊、扭轉局勢的途徑。

這局面,再不扭轉,就要崩了!

曾經佔據三州一府,在紅襖軍中堪與楊安兒、劉二祖鼎足為三的強大勢力,如今已經縮水到了只剩下濱州。而濱州還不是李全的根基所在,真正在此地潛力深厚的,是響應楊安兒起兵的前任濱州軍轄尹昌。

本來藉著紅襖軍的勢頭,李全在整整大半年的時間裡,和定海軍相安無事。眼看紅襖軍將要走向末路,李全又聯絡上河北宣撫使僕散安貞,重歸朝廷治下。當著眼下局面,依附強者而求自存,乃是能屈能伸的做法,順理成章不過。

但誰知道,這僕散安貞嘴上吹牛,吹得天花亂墜也似,其實是個繡花枕頭一包草?這種女真人的貴胄,原來只會把他在中都城裡勾心鬥角的詭計,拿到戰場來用,可是,那怎麼可能管用?

僕散安貞所謂的謀劃,就只是給了定海軍出動的藉口。而這條惡虎一旦出柙,楊妙真頂不住,李全頂不住,僕散安貞自以為勇猛善戰的甲士,也他孃的頂不住!

到了此時,失去大片領地的李全所部,雖然尚有萬餘人的規模,卻似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就算李全本人和諸將下了絕大的力氣鼓舞士氣,可士卒們驟然背井離鄉,又知鄉里皆落入敵軍之手,其實慌亂難以扼制。

更讓人惱怒的是,定海軍那邊居然還鋪天蓋地地放出風聲,說什麼紇石烈牙吾塔勇猛善戰,劉慶福卻膽小如鼠,只會跪地求饒。

簡直胡扯!

劉慶福跟著李全,已經將近二十年了,打過多少次惡戰,多少次出生入死!他若是膽小如鼠,難道我李鐵槍的眼睛是瞎的?

那傳聞明擺著,是定海軍放出的謠言,其用意甚為卑劣,是要離間己方兩家之間的密切協作。

可僕散安貞居然會信。

這陣子,李全按照慣例,繼續派遣小股人馬,往北清河以南去。此舉既是為了密切掌控定海軍的動向,也是為了發揮李全在益都周邊的影響力,想辦法拖住定海軍進軍的腳步。

李全所部行動的時候,常常會撞上定海軍的騎隊,還有同樣南下探查局勢的金軍騎隊。金軍雖然不與定海軍廝殺,但至少會幫著李全的部下通報聲息,盡一點友軍的責任。

但從前日開始,金軍哨騎的數量和規模急劇減少,他們的活動範圍,也收縮到了北清河沿線二十里內。

這代表了什麼?

李全立即派出了得力部下鄭衍德,去往打探。結果鄭衍德居然被僕散安貞單獨召見,特別客氣地聊了幾句,請喝了一盞酒。僕散安貞還專門對此情形作了一通解釋,說己方騎士奔走疲憊,馬匹也不服山東的水土,需要休息幾日。

鄭衍德當日回報,李全心中一沉:“不好!”

部將田四問道:“元帥,怎麼就不好了?那些女真騎兵都是中都來人,一個個甚是嬌貴,我看,他們本也不是能連日奔走勞累的模樣。”

李全返身落座,臉色鐵青。

“你可知,那僕散安貞是何等樣人?”

“女真人的貴戚。”

“沒錯,他是朝廷的一品大員、女真人的貴戚、母親是公主、夫人是公主,如今執掌河北東西兩路,為天下各宣撫使之首。這樣的人物,素日裡眼高於頂,哪怕裝出一副禮賢下士的模樣,那種骨子裡的驕縱,是瞞不過人的。我以數州之地,上萬兵馬與他合作,到現在,前後也只見了他三五回,吃過兩頓飯。”

說到這裡,李全嘿嘿冷笑。

“至於你們,放在僕散安貞眼裡,不過是螻蟻罷了。今日以外,他可曾邀見過你們?可曾請伱們喝過一滴酒?老鄭,你有幾斤幾兩的份量,能被僕散安貞看中了?豈不聞,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這句話一出,帳中諸將盡皆駭然,好似一盆雪水自頂門澆灌下來,從頭到腳冰涼徹骨。

鄭衍德悚然道:“元帥說得是,這其中一定有鬼!”

帳子裡靜默半晌。

有人喃喃道:“益都府丟得那麼利索,我就覺得不對。老劉是能打仗的,哪有這麼不堪?這其中,定有隱情……”

“什麼隱情?”

那人遲疑半晌,看看李全神色:“那郭寧是金國的官兒,僕散安貞也是,會不會……他們兩家合謀,把我們給賣了?”

“這……”沒人能答,都轉頭去看李全。

這次與僕散安貞的合作,出於李全推動。此前大軍不斷收縮,讓出諸多領地,李全還可以解釋說,那是早就安排的策略,講究一個欲擒故縱、欲取先與。但如果說,整樁事都是己方被人坑害,那眾人可就要等著自家元帥給個說法了。

李全的額頭上青筋亂跳,神情倒還鎮定。

他垂首沉思片刻,忽然又起身,轉回後帳。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李全什麼意思,待要起身往後頭去看,李全又兜轉出來,兩手託了一個匣子。

“老鄭,來。”

鄭衍德上前兩步。

李全將匣子開啟,眾人只覺一陣光芒耀目,原來那匣子裡,裝滿了金珠珍寶。

鄭衍德的雙眼裡,更是反射重重寶光,璀璨異常:“元帥,這是?”

“你拿著這些,再去一次金軍營地。這一次,莫要求見宣撫使司的高官重將,去見那幾個我們熟悉的管勾、令史,把這些全都撒出去,問個切實的訊息。”

李全把匣子放到鄭衍德的懷裡,拍了匣子,把蓋子合攏:“我要知道,僕散安貞有什麼新想法。”

鄭衍德嚥了口唾沫,連連點頭:“我這就去。”

“小心些,此行不要讓不相干的人見著。”

“元帥放心,我省得。”

鄭衍德匆匆離去,李全就在中軍帳裡等候。諸將手頭或有軍務,但這時候誰也顧不得了,都陪著李全枯坐。

約莫過了一個多時辰,天色漸漸黯淡,帳外腳步聲響,是鄭衍德回來了。

“如何?”

鄭衍德神情惶急,面如土色:“那僕散安貞,前日裡派了人去見郭寧,提議兩家會商,瓜分山東的地盤。據說,僕散安貞提議,他不追究紇石烈牙吾塔等人身死,但要博州、德州、棣州、濱州和濟南府。”

眾將譁然而起。

哪怕是傻子都明白,這是真把李全等人給賣了!這句話裡提到的地盤,只有一個濱州在李全手裡,而益都、濰州、淄州等地,僕散安貞既然不提,郭寧可不會物歸原主!

帳中十數人破口大罵。

李全沉聲問道:“郭寧那邊,對僕散安貞的提議可有回應?”

“就在我去詢問的當口,真有一份回信,送到了僕散安貞營中。”

李全微微閉上雙眼,咬了咬牙,格格作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