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映蹲到一位席地哀哭的老大爺身前,用和緩的語氣商量道。

“看看看,還有什麼可看的?你是誰家的後生,竟然跑來這兒胡鬧?是來看俺們笑話的嗎?”

老丈一看他是個年輕人,衣裳蓑衣也是新的,根本就不像一個貧農之子,遂認為他是來看熱鬧的。

頓時氣就不打一處來,低吼著就把懷裡抱著的二斤糧谷、劈手照著年輕人便砸扔了過去。

這些稻穀,根本就不發芽,又泡了這許多日,早已連食用都不能。

還有什麼可看的?要看,就拿去使勁兒地看去好了!

狄映被砸了個滿臉,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他也不惱,趕緊接住。

拉開袋口,伸手進去抓出一把。

看完沉默了。

放回去,再抓、再看……

繫緊袋口,放回到老大爺的腳邊,狄映站起身,去跟別人商量,想要看一看他們布袋子裡的稻穀情況。

有人推開他、有人一腳把他蹬開、有人抓起稻穀就甩在他的臉上、有人啐他……

狄映統統都承受下來,只一遍遍地哀懇,懇求讓他看一眼。

有人心下不忍,便給瞧了;有人不耐煩了,也摔給他自己去看……

對於摔到他臉上再掉落在地的,狄映就蹲下身,一粒粒翻看。

沒有好的……

不管怎麼看、看誰的,都是泡過水的,有些殼都泡掉了,也沒有發芽了的。

每一袋裡面,還有不少碎小的石頭子、土疙瘩。

每一粒稻穀的顏色,都暗沉發黑。

這些,是沉積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舊谷。

就算沒經過水泡,別說種地、就是食用都再也不能。

狄映在看過幾十袋後,緊緊咬著後槽牙,轉身離開。

再去往另外的糧店。

沒有例外……

該播種的季節、百姓們農活最忙的時候,都堆在了各家糧店的門前,抱著、拎著或多或少裝著糧種的布袋,淋在雨水裡,聲聲想要討個說法。

狄映在又看了一些之後,鼻青臉腫地迴轉了自己居住的小院。

閉門不出。

一路跟著他轉悠、卻根本不出手護著他的那些隨從們見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臉嘲諷地挑挑眉毛,便各自散去了。

有的人,就是這麼不自量力,非得碰一鼻子灰才肯死心。

這種人,他們真心懶得伺候。

他們還不如去煮點兒水茶喝喝。

……

幷州,土地肥沃、水系發達。

河邊大大小小的碼頭上,漕運的大小船隻穿梭來去,貨物上下頻繁,一派熱鬧景象。

卻極少有人發生爭執。

都督府所轄的兵士們,手執長槍,來來回回地在岸邊巡邏著。或是駐站在碼頭兩邊、或是三三兩兩坐在遮雨篷下。

能與他們攀談閒話的,只有身著刺史府服制的衙差們、府兵們。

碼頭的長長石階盡頭,一條繁華的街道上、一家最大的茶館二樓窗戶邊,正對著碼頭的座位上,坐著兩位悠閒品茶的年輕人。

現在是下晌時分,茶樓裡的人並不多。

除了這兩位年輕人外,還有個胖乎乎的老頭兒,趴在隔壁一桌上、背對著這二位睡得正酣。

兩位年輕人也沒在意,自顧自地閒聊著。

“興貴兄,你們都督府的那個新來的法曹還好吧?聽說他的手可長,往年積壓的案件全被他給處理了。

你們確定不管管嗎?我的人手裡,可有摺進去了的。你那兒也有吧?再任由其胡作非為下去,咱們的手腳可是大大被束縛了啊。”

一個模樣兒還算齊整、但眼睛卻有些微三角的年輕人開口說道。

被他喚為興貴的、細小眼睛仍透著厲芒的年輕人,聞言,隨意地笑了笑道:“延波兄莫要庸人自擾。

你瞧這碼頭上熱鬧繁華更甚往日,便可知那法曹無論何等作為,也休想插手過多了。

他只是個負責刑案的,別的方面,我父親可不會讓他摻和進去的。

不過說來也是頭疼,他那個莽夫一樣的勁頭兒,還真是給我們增添了不少的麻煩。

別說你折了人,我們這邊也折了。不過保薦他的人來頭過大,且那人常在皇上面前走動,門下要員也不少,我們一時半會兒的就拿這個莽夫沒辦法。

好在折的都是些小魚小蝦,反倒讓咱們幷州城看起來安寧穩妥得多了。才會引得大批漕運往來。豈非大好事兒一件?”

“興貴兄所言甚是。遇到事情,還是你們處理得及時。昨兒一些亂民鬧騰得很兇,也多虧了你們。家父說此次收益多讓給你們一成。”

佘延波說著,朝馬興貴拱了拱手。

“小事情,不足掛齒。晚上我做東,咱們去花船上賞賞運河風景。”

馬興貴裝得無所謂、卻又有些得意洋洋地道。

“小弟省得,剩下來的由小弟安排。”

佘延波趕緊接話。

倆人的話題,便就此轉去了風花雪月。

而鄰桌那個胖老頭兒,也終於睡醒了,抹著嘴角的口水,戴上大大的斗笠,拄著柺杖,離開了。

直到避過所有人的視線,狄映才扔掉柺杖,扯掉了假的鬍鬚,將貼在臉上的、皺皺巴巴的雞皮撕下來扔掉。

脫掉了一件厚外袍,再從地上抓了些灰土抹在臉上、脖頸、手上,再用牆皮上的白灰,抹過眉毛和兩鬢。

就這樣,從一個胖老頭兒、變成了個有點兒胖、有點兒衰老的中年人。

至於胖……狄映本身是有點兒微胖的,這是他從小的體質問題,與吃喝了什麼、吃喝了多少無關。

現時也以肥為美,男、女皆胖。沒人注意這個。

收拾妥當後,狄映就直奔了北城門的“路路通車馬行。”

貴重的人、貨等,異地奔波,一般請鏢局護送或託運。

普通些的、大宗貨物往來,就是走的車馬行。

說是車馬,其實也包括河運。它們是各地來往最頻繁的行當。

“路路通車馬行”不太大,負責運送貨物的人只有幾十個。

但除了幷州外,在附近的三個州城也有了分號,不過規模更小些罷了。

戴著大斗笠的狄映一到,就有滿臉堆笑的夥計迎了出來。

“客官,請問您有何需要?”

狄映沒回話,只把右手放在胸口,大拇指屈進了掌心裡。

一觸即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