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映站起身,雙手負背,看向張柬。

“你只是過於謹慎了。這些案子中可能太麻煩了、也可能會牽扯到一些大人物、或者是權貴之流,你便為了避責,統統做了上交處理。

這樣一來,你就無功也無過。

有時候,不,是有很多時候,我們這些朝廷官員,真的就是隻要求:無過而已、無過就好。

你還真是深諳其中做官之精髓。

跟陳縣令學的吧?所以,他的毫無建樹被罷免,又讓你心有慼慼焉,所以,這些案宗、才會被你做成這副樣子。

功裡取過、過裡留功。

本官欣賞你做事的細緻、留功的狡詰,但也可以從中看得出:你是真的不願意在律案上、多耗功夫。

你是真的更看重田地產出。

因為那個:更容易出功績,是吧?

而律案,勞心費神、卻往往可能只會為你招禍,還並不能藉以此道、得以快速升遷。

你便避了。又不想讓上官們真當你是個律案廢物,你便將案宗做得細緻又漂亮。

大概你是想著:懸案一呈,上面就會派人下來。再依著你做的案宗,以最快的速度破解案情。

屆時你再巧言幾句,上官的功勞有了、對你的欣賞也有了。

至於百姓們認為你不擅辦案,那不重要。上官一翻案宗、一快速破案,就能清楚你的本事。

同時也能看到、你在民生上所做出的成績和貢獻。

你想要的:也就是這點而已。可惜,上面沒有人來,你所做的,幾乎都做給瞎子看了。

好不容易等到本官來了,你卻又見本官年輕而心生失望,還有不忿。但也仍抱有一線期待。

所以,你表現功績的同時,還是忍不住言裡含針。”

狄映說著,面色轉冷。

嚴肅地道:“藏拙、謙遜、待下寬和、視民以貴、謹慎仔細、捧上奉下、好官啊!

可你是怎麼能將律案當成進階之石的?!這是能任由你算計的事務嗎?!

是不是你還在想:窮死的、餓死的、會比意外而死的更多,所以你才更重生而輕序?

這就是你的理由,是嗎?!

簡直混帳!

現在全平安縣的百姓都知道你於案無能,你知道這是什麼概念嗎?會導致什麼嗎?

這才僅一年,大案、要案的數量就到達瞭如此之多。再往後呢?你有沒有好好地想想清楚?!

你主意為百姓們吃飽、讓田賦能足額完成,可你給百姓們留下的這種印象,會讓他們的生命財產都朝不保夕!”

說完,狄映深深地閉了閉眼,長長地吐出胸中的一口濁氣。

看著額際已冷汗如雨的張柬,狄映再一指那個木箱道:“限你一月之期,將這些案子全部了結。如再有懈怠、耍滑,本官就完你耕種之願!”

言畢,狄映拂袖而去。

留下心緒複雜難言的張柬、和一眾戰戰兢兢的縣衙官員們。

其實不光是他們。

就連趙三他們,都對自家大人突然散發出的威嚴之勢、給震得縮了縮脖子。

這是自他們跟著大人以來、第一次見大人與官員面對時、如此……

沒法描述、卻又……如此令人震撼。

而跟出縣衙之後,他們聽到的卻是、彭涼的問話聲:“大人,您是在為張縣令惋惜?”

十名侍衛:“……”

齊齊心道:這叫惋惜?這把人的臉皮、徹底從裡扒到外了都!彭隊長會不會是用錯詞了啊?會挨大人罵的吧?沒見大人都氣得嘴唇有些發抖了嗎?

趙三抬手,自後輕扯了扯彭涼的衣袖,示意其趕緊別說了。

卻只得到了彭涼一個安慰的笑容。

趙三:“……”

這是隊長在安慰他、還是在安慰自己啊?

這時,侍衛們聽到了狄大人的回答。

“張柬是個很有想法的人。也很有才。他只是……心眼兒太多了。

他的打算應該是:一邊將案宗做得漂亮、一邊利用百姓們對他不精辦案的說法,以讓上官下來平安縣破解懸案之時的想法、形成高度反差。

從而對其留下深刻印象的目的。

我是替他惋惜,惋惜他那腦子、就像好鐵用去了打製鐵鍬、且還沒有用在鍬刃上。”

侍衛們:“……”

而他們還沒有去揉臉,就聽大人長嘆一聲,又道:“可惜他那相宰之才了。若他真能痛轉心性和觀念,我也不介意推他一把。”

“那您不就有可能落入他的‘升官圈套’了嗎?萬一他的這一切行為、都是在做的兩手準備呢?”彭涼追問。

狄映笑了。

笑容裡,有坦蕩、也有悲涼。

“比起我,他更適合那個朝堂。如果推他上位、能對國朝、對百姓們更好,就算我成了他的踏階之石,又有何不可?

畢竟:他的心性和品性、以及能力,是真的還不錯。

這就夠了,不是嗎?”

彭涼:“……”

他看著自家的大人,星目中,俱是感動與感慨。

世上就是能有這麼一種人:在任何時候都不會去計較個人的得失與榮辱,而是始終大度能容。

能從沙裡找金子,即便這沙子曾經硌過他自己的眼。

就像當初彭涼都那麼對大人了,自身怕都難保的大人、卻還在為他彭涼考慮報仇之事一樣。

大概,這才是真正的格局、真正的一心為國朝、一意為百姓了吧?

可惜這樣的人,太少太少了。

得遇狄大人,是他彭涼三生有幸矣。

而侍衛們,也因為狄大人這最後的話,給真正地震撼到。

此刻他們才總算有了些明悟:這,就是他們家的大人、狄大人!

狄映卻沒他們想的那麼多,也不知道他們有想那麼多。

不再去談張柬,狄映站住腳,吩咐道:“趙三,你們幾個去找、當初去韓立行出事地點、探查線索的衙差們。

再細細打聽一下,當時那現場有何異狀。多微小的都要他們想起來。”

趙三等人領命而去。

狄映再對剩下的幾名侍衛道:“你們,去對縣裡的權、貴們摸摸底。既然張柬對有可能涉及到他們的就避過了,那麼,殺死韓立行的兇手,就有可能和那些人有關。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