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左丞江府。

幾近午時,日光刺透窗紗,落至屋內。

床榻上,一小娘子雙眼緊閉,唇口微啟,一張小圓臉僅巴掌大小,微微泛紅,貌似一顆香甜脆口的小蘋果,而其絲毫未受日光干擾,仍睡得安安穩穩。

“姑娘!”

忽一小丫頭闖入屋內,一臉著急忙慌地趴至床沿邊,卻見其翻身拉過被子,矇住了腦袋,僅留一隻精緻皙白的小腳丫在外晃了晃,以示回應。

“姑娘~該起了~蕭侯和蕭家郎君來了!”小丫鬟仍不死心,扒拉了幾下床上的小娘子,“誒...許是來商量你與蕭家郎君的婚事呢!”

床上的姑娘終於拉了下被子,探出半個小腦袋朝向她,眯著眼發出一串小奶音:“...嗯...商量就商量唄...早就知曉的事...你那麼緊張幹嘛...嗯...”

這姑娘倒是半分不在意,如她所言,江蕭兩家早年便交好,她與蕭家郎君自幼相識,幼時常常追在他身後,活像個小尾巴,只是後來...

小丫頭聽完姑娘的話,提溜幾下眼珠,一臉不明:“...可是...姑娘不是說視蕭家郎君如兄長嗎?”

久昔慢慢地張開眼,眼角逐漸劃出一道好看的弧度,雖生得一雙多情的桃花眼,眼中卻盡是純真和皎暇:“...硯書兄長...”

久昔緩緩開口,卻又未再言語,仔細回想著那位兄長:“兄長現下...雖不善言辭...不苟言笑...不露聲色...嗯...不近人情,但他人很好啊,待我也好,若是日後成婚,雖說不得如膠似漆,但也是可以相敬如賓過一輩子的。”

久昔一邊如此說著,一邊淺淺笑了笑,眼神中也透出一絲期待,確是看不出有半分勉強,但也看不出有多歡喜。

小丫頭在一旁聽著,總覺哪裡奇怪,掰起手指數了數...數了好一陣,竟沒數見一句好詞兒,瞬時抹臉。

久昔見她這樣子,倒很是好笑,一把按下小丫頭翹起的手指:“別數了,豆芽,一會兒我們去品芝樓...嗯...好久沒吃那兒的桂花糕了,別家的都沒他們家好吃呢...”

久昔說罷便起身洗漱,想到香甜軟糯的桂花糕,頓時精神抖擻,又朝豆芽吩咐道:“對了,給我拿一套你的衣裳。”

說起豆芽的名字,還是江久昔年幼時給她取的。

江久昔幼時隨其祖父一同回河中老宅,在路邊撿回一個小丫頭,見她如豆芽兒菜一般便隨口叫了一聲“豆芽”,未成想小丫頭很是喜歡這個名字,便未再換過。

二人自小相伴,有好玩兒的便一塊玩兒,有好吃的便一起吃,時不時晚上還擠在一起睡,比別家親姐妹還親,待漸漸長大了,兩人的身形竟也十分相似。

豆芽正幫姑娘梳妝,銅鏡裡一張稚氣的蘋果小圓臉,一樣梳著丫鬟髮式,身著鵝黃淺色的丫鬟服飾,瞧起來卻不似豆芽那般靈動,多了幾分乖巧溫順,讓人不自覺想捏捏這張小圓臉。

“姑娘,這簪子還戴嗎?”

豆芽手裡拿著一隻銀簪,銀製的雲雀流蘇簪頭,簪挺雖細,但能清晰地看見上面的“久昔”二字,這等工藝在繁華的京都都是上上乘。

久昔僅看了一眼便讓豆芽給她戴上,心想若是讓阿翁瞧見她未戴這簪子,那老人家指不定要藏去哪兒哭鼻子呢。

久昔的阿翁,也就是她的祖父江闊,是當朝宰相中較為德高望重的一位,而這位剛直不阿的左丞江相,除了朝堂之事,最寶貝的便是他這獨孫女,時常將她藏得嚴嚴,各大世家的郎君都不許相看...當然,除了蕭家。

主僕二人鬼鬼祟祟在院中廊下四處穿行,一路摸出了府門,隨後便沿著正街往品芝樓去了。

正街道上,人聲喧鬧,熙來攘往,各式各樣的攤販置於街道邊,一眼晃去,便能見著一買糖人的小販,其面前站著兩個仙娥似的小娘子。

“姑娘選個什麼樣式?”豆芽探著腦袋,左瞧右瞧,忽瞟見一隻小貓樣的糖人,“糖貓姑娘!”

久昔聞聲,忽心生怪異,嘟起小嘴,一眼瞥向豆芽,故作正經地道:“怎麼說話呢?應該是‘姑娘,這裡有糖貓!’”

久昔一邊說著,一邊朝豆芽那處望去,果真瞧見一隻活靈活現的小糖貓,瞬時歡喜地讓貨郎取下。

豆芽被瞥了一眼也毫不在意,只朝著姑娘傻笑,忽無意間瞟見其身後幾丈處,有兩個大漢在首飾攤前挑選,眼神卻時不時瞅向她們二人。

豆芽頓時心生不安,拽過姑娘的胳膊,聲色細斂:“姑娘,後邊兩個大男人挑首飾,穿得灰不溜秋的,還老瞟這邊。”

久昔卻僅當是誤會,未有多心,但也沒有回頭多看,若萬一是歹人,打草驚了蛇,不知會做出什麼,拉起豆芽便走了。

走過一段,兩人又停在貨攤前挑香囊,豆芽轉頭看久昔,藉機往後瞟了瞟,見那兩大灰塊頭還跟著便著急了,細聲道:“姑娘!他們還跟著,是衝我們來的!”

久昔一時也慌了神,這條街上姑娘甚多,那二人卻只跟著她們,怕是知道她身份的人,可她向來待人寬善,未有得罪什麼人,思來想去只可能是...

豆芽四下望了望,甚是著急,她自己這條撿來的命倒是無所謂,可要是姑娘出了什麼事,那江家...

“姑娘...不然我戴上簪子,去引開他們吧。”

依她們二人的身形,確是只有靠簪子才能分辨得清,只因年前,江相托名匠打造了這隻雲雀流蘇簪給自己的孫女,以行笄禮,一時被人四處傳道,若被有心之人注意到,難免認出。

“不行!那太危險了。”久昔忙阻止她,往前街一望便看見了品芝樓,那處人多混雜,易於藏身,當即故作鎮定地拉著豆芽往前去了。

品芝樓。

“呦,二位小娘子裡邊請!”

樓裡的小二一邊大聲招呼著,一邊捏起脖子上掛著的抹布擦了擦額頭的汗,“小娘子們想吃點兒什麼?喝點兒什麼?”

品芝樓是京都最華麗的酒樓,世家子弟、外來胡商等等都喜好在這兒談話、議事、尋樂,這兒也就成了各地訊息的彙集處。

“嗯...要一碟桂花糕,一盞西湖龍井。”久昔抬了抬頭,再轉過身子瞟一眼外面,隨後朝小二道,“送二樓蘭室。”

說罷,久昔便拉著豆芽上了二樓雅座,隨意挑了一格無人的茶座坐下。

“...姑娘,這是梨室呀...”

未待豆芽說完,便被久昔捂住了嘴:“噓...我剛瞧見有好幾人進了蘭室,都像是會功夫的。”

豆芽忽兩眼瞪大,未想過自家單純善良的姑娘竟會做出這般損人的事,但一時心裡又生出了一絲絲...欣慰。

酒樓外,兩個大灰塊頭見那兩個小娘子進了酒樓片時未出,頓時起了疑心,抬腳進樓裡察看。

“呦,兩位郎君吃......”

方才那小二又當上前招呼,話未說完便被人一把扯過領口,提起將近一寸高。

“剛才兩個丫鬟裝扮的小娘子在哪兒?”

那問話的人生得虎背熊腰,聲音低沉可怖,一臉的兇悍像,將小二嚇得腿腳發顫,膽戰心驚,一時說不明話。

“...蘭...蘭...”

未待他答完,又被那人一把扔開,徑直抬腳上了二樓往蘭室去了。

梨室茶座內,兩人正屏息噤聲,仔細聽著隔屋的動靜。

只聞“嘭”的一聲,好似隔屋的門被踹開,尚未聽得有人說話,便傳來一陣悶哼和倒地聲,還有...杯子的落地聲。

“...若想活命,還請速速離去...”

一個乾淨清澈的年輕男子聲音傳了出來,隨即又聽那屋外兩人撐地起身,似是覺得那屋裡的人不好欺負,便往樓下去了。

“...姑娘,他們走了嗎...”

豆芽小聲詢問,見姑娘眨了眨眼,又搖搖頭,而後做了個往外走的手勢,於是會意地點點頭,隨即兩人悄悄起身,往屋外去了。

“站住。”

忽聞此聲,樓道間如貓咪走步般的兩人被驚得一抖,而後怔住,一動不動地愣在原地。

未成想,她們主僕二人下樓須經過蘭室,蘭室內傳來方才那年輕男子的聲音。

“二位小娘子如此坑害我,就這般走了嗎?”

聞其言,久昔略微尷尬,她一向本分,從未做過有損他人的事,甚至還被人這般質問,一時心虛也自覺不對。

“...不知...是哪家郎君...日後若有機會...定...定當好好報答......”

話音剛落,身旁的門忽被人開啟,二人雙腳微顫,齊齊側過兩步,又轉身站直,似被夫子上課時點名一般。

屋門正對著桌案,一眼晃去,只見桌案前跪了一地人,看衣著便是久昔上樓前瞧見的幾人。

桌案後,一位白衣男子踞坐於地席,服飾風雅,以玉簪半束髮,手持一素面摺扇,額邊的兩縷髮梢隨之飄拂,一副眉清目秀的樣子...倒像個女娘。

那白衣男子身旁還站了一位墨綠衣袍的青年人,手裡提著劍,看樣子是侍衛。

久昔對那白衣人稍打量了兩眼,感覺他不似京都人那般一本正經,便躊躇開口:“郎...郎君在京都...若是有什麼需要...可來左丞江府通傳。”

卻見那人輕聲一笑,緩緩道:“小娘子這就將身份透露,不怕在下也是歹人嗎?”

久昔一時心下打鼓,她識人不多,也不知該如何分辨好壞,只是見這人面相和善...也很好看,心想這壞人也能生得這副樣貌嗎?

久昔猶豫片晌,她心下的想法自是不能說,只能微微弱弱地道了一句:“...嗯...你...不大像。”

忽見那白衣人嘴角揚起,眉梢微挑,一時透出一股狐狸勁兒,言語調笑道:“...既如此,不如小娘子留下,與在下共品午茶如何?”

“...不不...不用了,時辰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久昔說完便拉起一旁花痴犯呆的豆芽,扭頭就跑,忽覺這人比牛頭馬面還可怕,彷彿哪兒的狐狸成了精一般,攝人心魂。

“主上,左丞相府中只有一位小娘子,聽聞江闊年逾不惑喪了獨子,兒媳懷珠九月,因喪夫鬱結,臨盆時難產,生下孩子便沒氣兒了。”

蘭室內,白衣人身旁的侍衛微微垂下頭,為其講述。

“怎麼死的?”

“啊?”

白衣人微嘆一氣,似是有些不大耐煩地又道了一遍:“......江闊的兒子怎麼死的?”

“哦,西疆戰死的!”侍衛一臉激昂,彷彿十分敬佩的模樣,隨即又蹲下,悄聲道:“主上,要不咱們劫了她?”

白衣人並未回話,只朝向桌案前的眾人道:“此番是來遊覽京都的,熱鬧也看夠了,即刻準備回南境,都下去吧。”

見眾人應聲退去後,那侍衛又瞪著兩隻大眼睛望向白衣人,一副憨憨樣貌:“...那兩個小娘子怎麼辦?劫了她們?”

只見白衣人深嘆一氣,無奈地合上眼,話腔忽變:“什麼小娘子,且活過今日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