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一間禪室裡坐定,小沙彌上了茶水就退了出去,留他們單獨跟師父說話。杜正一打量著眼前的人,大和尚目光坦然,笑容可掬,反倒比外頭的沙彌更有人味。

杜正一稍微定一定神,習慣性地探測著周圍的能量場,這裡只有趙之言那水平中上的能量輻射,面前的和尚是一片令人安心的空白。他甚至試探性地碰觸了大和尚的思想,以他有限的心靈感應能力,他感知到對方沒有任何界限和護盾。可惜趙之言不是能言善辯的羅奇,他不擅長跟人類自然地聊天,跟和尚打過招呼以後,就不知道該說什麼。所以杜正一也沒有太多的時間能夠集中注意力再繼續深入檢測,不過他知道就算他有機會,恐怕收穫也不會太大。

他抬起頭,與大和尚目光相接,上師目光和善,直視他意識的深處,卻沒有半點窺探的意味。他以前從沒想過,沒有心靈感應的人類,只憑借直覺也能直達人心。

“居士面善,似乎福報很深。”

杜正一張開嘴,卻沒想起來該怎麼回應。在內心深處,他又一次後悔沒讓羅奇過來,他在心裡嘆了口氣,再次思念起羅奇滔滔不絕地胡說八道的能力了。

看他一時半會接不上話,大和尚也就溫和地接著說下去,“但福報終究有限,殺生是大罪孽,太消福報,以後不可多做了。眾生平等,即便是狗,也在六道輪迴之中,跟人又能有多大區別?”

杜正一也只好連連稱是,想想又問道,“福報是前世積累的?”

大和尚笑笑就開始給他講因果,怕他聽不懂,一連說了數個極其粗淺的因果報應故事。杜正一仔細地觀察著大和尚,他大概有五十多歲的年紀了,生一張憨厚的闊臉,皺紋不多卻很深。面板粗糙,膚色很黑,皺紋深處便黑的像是積了泥垢一般。

和尚身上穿著暗黃和棕色相間的僧袍,交領上帶著一塊汙垢。

“大師父衣服為什麼沒洗乾淨,是徒弟不太勤快嗎?”杜正一突然說道,打斷了和尚說因果。和尚茫然地望著他,趙之言一口茶水噴了出去。

和尚囁嚅了一下,眨了眨眼,望著杜正一。

“我說大師父的衣服不乾淨。”杜正一抬手指了指,“不然我捐些洗衣卡吧,也算是做功德修福報。”

趙之言望了他一眼,神色間有些警惕。

“出家人……”和尚頓了一下,似乎在組織語言,“出家人不在乎這些身外之物,此身不過皮囊而已,又何必在乎裹皮囊的包袱呢?”

“師父是說自身是皮囊。”杜正一又說道,越加咄咄逼人,“是不是也將旁人一概視為皮囊?”

“人生實苦,和尚但願世人都能脫去皮囊,看透世間神迷五色,早登西方極樂世界,不復入六道受輪迴之苦。”和尚絮絮叨叨地說道,神色不變,依舊像是論地裡莊稼一樣。

“既然這樣,師父何必還要還人願望呢?”杜正一道,“我一直都想不明白,既然世上一切都是造化一場,不值得執著,師父怎麼還要讓人實現願望,助人執著?”

“所求的皆有所得,就會覺得快樂嗎?”和尚溫言問道。

杜正一倒是當真低頭想了片刻,最後搖了搖頭。

“等到明白苦海無邊之時,自然回頭是岸。”和尚笑道。

“這麼說我的願心還得求師父了了,”杜正一說道,“說不定我的願心了了的時候,我就看得破了。”

趙之言緊張地吞嚥了一下,兩人說了什麼他並沒往心裡去,總不是什麼高明的機鋒,他只是本能地感覺到了杜正一的劍拔弩張。

“居士積累功德,不就為了能許個大心願嘛。”和尚憨厚地笑道,“請居士說說吧,不論什麼心願,若是機緣到了,終歸會有有緣人為居士了帳。”

“了帳?”杜正一忍不住笑了笑,“師父說的這個有緣人,是外頭那些芸芸眾生,還是廟裡的大黑天?”

“這是因果,老和尚沒有慧眼,現下還是看不破的。”和尚說道。

“說的也是,真佛面哪是那麼容易就見得到的呢。”杜正一說道,“我還是說說我的事吧。師父,如果我說我有個仇家,時時準備要我的命,師父能不能救我呢?”

趙之言的眼睛都瞪圓了,錯愕地在杜正一和老和尚之間看來看去。

“這個……”和尚氣勢倒是沉穩,“這個居士是得報警啊。”

趙之言本來是要笑的,但不知怎麼的沒敢笑出來。

杜正一直直地盯著老和尚,“那要是我恨了旁人,希望他趕緊脫去皮囊呢?”

“阿彌陀佛,那可是大罪過,居士但凡想一想都是作孽。”老和尚說道。

“師父信不信幽冥之事?或許魑魅魍魎就在師父左近。”

老和尚張了張口,竟然答不出來。杜正一站了起來,原本靜悄悄的禪房突然嘈雜聲起,趙之言連忙左右張望,滿屋子的桌椅箱櫃顫動著咯咯作響。老和尚面前的茶杯脆響一聲裂了紋,茶水淋淋漓漓地灑了出來,杯子一聲脆響化為一桌碎渣,茶水潑灑得到處都是。

趙之言又吞嚥了一下,忌諱著杜正一這駭人聽聞的能力。但接著,他就覺得不對勁了,老和尚面色雖然奇怪,卻還是定定地坐著。如果是一般人,早就該嚇個半死了,就算和尚修為高,可總不能對眼前這一切見怪不怪吧?

杜正一慢慢走到和尚面前停住了腳,琢磨地看著和尚。半晌,他抬起手緩緩地指向和尚,一柄匕首赫然出現在他的手裡,和尚滿臉通紅卻一動不動。

杜正一歪著頭看著和尚,半晌喃喃說道,“奇了怪了,難不成你沒有害怕的本能?”

就在這時,寺廟的庭院裡陡然傳來一聲尖叫,“杜正一!”

杜正一猛地抬起頭,早分辨出是關歆月的聲音。他回頭看著滿臉通紅,死死盯著他的和尚,有些進退兩難,不得已,吩咐了趙之言一句,“你看著他。”

趙之言回過神來,把不知不覺張開的嘴閉上,點了點頭。

“杜正一。”關歆月在院子裡緊張地張望著,他剛一出現,她的目光就迅速抓住了他。“快,齊悅家。”她尖叫著,轉身就跑出了院子。

杜正一沒有說話,他跟在關歆月的身後跑出寺廟的庭院,一路暗暗咒罵著羅奇又一次搶先跳過了門檻。

村子沒有多大,齊家住在村口,他們筆直地自村北順著一條大道跑到了村口。大門緊鎖,關歆月熟練地跳過鄉下的矮牆,杜正一也跳了過去,接著他就看見羅奇傻呆呆地站在一個新挖出來的大坑旁邊。那坑就是他自己挖的,鐵鍬還拿在他的手裡呢,只是此刻他整個人都傻了。

“我們來到這裡,羅奇說我們應該來這裡看看。”關歆月顫抖著說,“院子裡這塊地方沒有雪,看起來土也被新翻過,我們覺得這裡埋過東西,然後……然後……羅奇說挖一下試試……”

杜正一鎮定地看向土坑裡,坑裡並沒有什麼駭人的場景,現在還沒有。土坑裡只是露出了編織袋的一角,袋子被撕開一個口子。他默默地念誦著,驅使一股無形的力量將袋子撕得更大,一隻枯萎的人手露出來了。

死人並不真的可怕。但在那個瞬間,他記起了茶館中羅奇講給關歆月的那個毛骨悚然的故事。他不存在的妹妹,與一個幽靈女孩玩耍,她的屍首躺在村口地下的編織袋裡,鋼針透過眼睛釘入大腦。

他本能地望向了羅奇,羅奇抬起頭來,滿臉絕望的驚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