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剛過,營裡便有命令下來。

大軍即將拔營,離開燕子崖,但馮蘊並二十美姬要隨輜重隊伍,第一批出發。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輜重隊的車馬一眼望不到頭,滾滾潮水般往前流動。

小驢車夾在中間,仍由阿樓駕著,鰲崽也美滋滋地躺在上面酣睡。

馮蘊坐上驢車,眾姬步行陪同。

這樣的區別對待,讓林娥很是憤憤不平。但她昨日捱了打,臉上還傷著,不敢再多說什麼,只湊過去轉彎抹角地求看押的敖七,能不能也給她弄一輛代步的車。

敖七看不到美人們的委屈,惡聲惡氣地回應:

“你們能跟馮家女郎一樣嗎?大將軍對她另有青眼,對你們可沒有。老實點,好好走路,別逼我用鐵鏈拴了你們……”

阿樓低低嘁聲,“那叫什麼青眼?那叫瞎眼。”

他家十二孃那般神仙姿容,大將軍愣是看不見,還把她當囚犯,跟那些歌舞姬看押一起,阿樓很不高興。

敖七狠狠瞪他一眼,內心也有疑惑。

舅舅少言寡語,不善多談,但昨夜詳細詢問了水患示警的事情,接著便格外開恩,允許馮家女郎使用她的小驢車,還特地派他來看守……

此事很有古怪。

輜重隊伍走得慢,夜裡也不休息,眾姬個個嬌美也個個嬌氣,吃盡苦頭才回過味來,想起馮蘊說的那些話……

“馮十二怎知,夜裡就沒法歇息了?”

“我偷偷告訴你們哦,我好像聽人說過,十二孃幼時開過天眼,聰慧絕頂,連太傅都稱她為女神童,後來因為洩露了什麼天機,害死生母,這才被老天收回了神識,整個人變得痴痴傻傻的,沒了靈氣……”

“開什麼天眼?人家說那是瘋病犯了!”

“噓!小心讓她聽見。你看她像瘋傻的樣子嗎?”

“嗚嗚我才要瘋了,有人可憐可憐我嗎?腳磨破了,走不動了……”

眾姬走得哭天哀地,馮蘊在顛簸的小驢車裡晃晃蕩蕩,睡得也不是很安穩,一路做著顛三倒四的夢……

夢裡有絕情無義的蕭三郎,也有她和裴獗糾纏的三年。

三年裡,裴獗沒給過她名分,她也沒有存過希望……

當她像個物件似的,被父親送給裴獗的時候,還不知道生父和後母的好計,不知道她同父異母的妹妹馮瑩會嫁給她的未婚夫蕭呈,不知道人家早起了心思,還當自己獻身敵將是多麼偉大的犧牲,成天盼著阿父和蕭郎會打過淮水,奪回安渡郡失地,救她回家……

說來可笑,上輩子自從阿母過世,她整個人就糊塗了,昏昏度日,噩噩不醒。一直到慘死在齊宮,慘死在馮瑩得逞的笑聲裡,一直到被所有人拋棄,這才徹底清醒……

天亮時分,輜重隊伍停下來休整,在原地生火做飯。

馮蘊再一次變戲法似地從她的小驢車裡拿出炊具和食材。半袋幹菌泡發好,煮出一大鍋菌湯,再放上一點鹽。

菌湯香透了整個輜重營。

現下的處境和前世截然不同,馮蘊有了真切的重生感,心情也好了許多。她給敖七盛了一碗菌湯,直美得他“滋溜”不停,差點把舌頭吞下去。

“湯裡煮的是何物,怎會如此美味?”

他從未吃過菌子,不由問東問西。

馮蘊也說不清楚她怎會知曉哪些菌子可以食用,哪些菌子有毒。

好像這些本事,是她打孃胎裡便會的。只是後來生母過世,她飽受刺激後意識漸漸退化,再次重生,這些本領又突然間回來了。

“咳!某也來嚐嚐……”

覃大金揹著雙手,厚著臉皮擠過來要了一碗。

鮮湯入嘴,他神色猛地一變,大為吃驚。

“鮮美!瑤池玉食也不過如此吧?”

這人昨日捱了三十軍棍,屁股差點開啟了花,走路還一瘸一拐的,但不妨礙他的嘴巴叭叭不停。

“營裡食物緊缺,將士們成天糗糒麥團,胡餅就水,沒油沒鹽沒滋味,嘴裡很是寡淡,要是可以採些菌子回來煮湯就餅,也不失為一樁美事……”

他眼下青黑一片,為糧草憂慮不安。

就馮蘊所知,北雍軍將要面臨的糧草問題,遠比覃大金所說的要嚴重許多……

馮蘊的腦子裡,突然蹦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我可以帶人上山採菌,為貴軍尋找食物。”

覃大金嚇白了臉,一口否決。

“不可不可,大將軍怪罪下來,某可擔待不起。”

不論馮十二孃以前什麼身份,未來什麼身份,眼下她都是北雍軍的女俘,大將軍沒有發話,誰敢讓她離營?

馮蘊笑了下,“不如稟明大將軍知曉,看大將軍如何說?”

路面積雨,匆忙趕路的輜重隊伍,很是疲勞。馮蘊一直沒有見到裴獗,也不知道他存的是什麼心思,一直到隊伍到達界丘山紮營地的時候,覃大金才帶來好訊息。

“大將軍有令,女郎可從二十美姬中挑選四人為僕,並領伙頭兵上山採菌。”

這個結果令人意外。

眾姬更是面面相覷,不敢置信。

同是女俘,大將軍單獨賞給馮十二孃四個僕婢,意味著什麼?將軍嘴上沒說收她做姬妾,卻當她是自己的姬妾在看待。

將軍令到的那一刻,馮蘊明顯感覺到周圍押送計程車兵對她態度有了變化,之前熱辣辣的目光收斂了,有些不敢再多看她。

馮蘊沒什麼表情,美眸黑漆漆的,目光散落在眾姬的臉上,淡淡開口。

“誰人願意隨我上山?”

亂世女子,身若浮萍。

馮十二孃自身難保,跟著她會有什麼好前程?但跟著將軍,從此就有了依靠……

做姬妾,還是做僕役,對美麗的女子不是難題……

最初只有大滿和小滿走到馮蘊的身邊,他們是馮家的奴僕,奉命而為。

至於其他人……

好半晌過去,才有兩個人應聲。

“妾願隨十二孃左右。”

“還有我……”

一個是歌姬文慧,正是對負心漢死心的時候。

還有一個名叫應容,她是個繡娘,當初從萬寧郡逃難到安渡郡來,投奔嫡親舅舅和青梅竹馬的表哥。

這次獻美,親舅舅用她從馮敬廷手裡換了秋絹兩匹,粟米二十石。

馮蘊點點頭,從小驢車裡取出彎刀掛在腰間,再把鰲崽丟入揹簍。

“走。”

幾天的雨下來,山裡菌子很多。

馮蘊看到可以食用的菌類,會停下來仔細教伙頭兵辨認,再講解食用菌與毒菌的不同。

一群人震驚不已。

時人會採摘桑、槐、榆、柳等樹上長出來的木耳食用,但這些不明之物,營裡是一概不碰的。

馮家女為什麼懂得這些?

可不像世家大族嬌生慣養出來的女郎……

伙頭兵們很是興奮,採菌茹、挖野菜、打獵物,忙得不亦樂乎。

敖七和一個叫左仲的侍衛跟著馮蘊。

乍一看,他們像是馮蘊的侍從,而不是看守。

小滿性子比大滿活潑,大聲說笑。

“大將軍愛重十二孃。”

“往後十二孃會有大福分。”

“我等跟隨女郎,也會有福享。”

小滿很樂觀。

大滿對小滿的樂觀卻悲觀。

世上的兒郎大多薄倖,十二孃再是貌美,總會有遲暮的那一天。在這樣的亂世,容貌好壞無非賣妻賣女時的價碼不同……

馮蘊一言不發,好像聽不見小滿的話。

她用彎刀將擋在身前的荊棘砍斷,踩著溼漉漉的草叢速度極快地往大山深處走。

鰲崽不知何時從揹簍裡一躍上樹。

小野獸似的,不過眨眼便消失在眼前。

片刻,它又從樹的另一端竄出腦袋。

嘴裡叼著一隻小山雞。

撲!血淋淋的小雞跌落下來,在地上撲騰。

小滿嚇得花容失色,“啊——”

馮蘊噓一聲,“蹲下!有大貨。”

雙滿立馬緊張起來,靠在她身邊。

馮蘊握緊彎刀,美眸堅定。

一片茂盛的大葉植物長在滿是雜草的林間,就像是農人耕種過又廢棄的田地,一頭野豬原本在土裡拱食,發現有人過來,撒丫子就跑……

嗖!鰲崽從林中躍起便是一爪。

兵士們興奮地握緊武器,圍上去……

有豬肉吃了!

嚎叫聲和歡呼聲響徹了山林。

可是馮蘊的目光並沒有在受傷的野豬身上,而是望向雜草林裡的那一片大葉植物。

“這是何物?”敖七好奇問。

馮蘊臉上已恢復正常,“芋子。”

“芋子?”敖七眼神發亮,“它可以食用?”

馮蘊沒有回答,放下揹簍走過去,將野豬拱出來的芋子撿起觀察。

是紅芋,很大一片紅芋。

敖七看她若有所思,很是著急。

“女郎快說,可不可食?”

從北晉來的敖七沒有吃過芋子,但齊國南方早有人將它當成果腹的食物栽種。

馮蘊道:“可食,又不可食。”

敖七問:“這從何說起?”

馮蘊道:“若得其法,便可食用。反之,毒性極大。等我面見大將軍再說。”

她將撿來的芋子丟入揹簍,喚一聲鰲崽。

鰲崽從樹上精準無誤地掉入她的揹簍,兩隻爪子乖順地攀上馮蘊的肩膀,不知吃到什麼美味,滿足地舔嘴。

馮蘊溫柔地撫摸它的腦袋,“今日你可算是得意了……”

敖七看著,莫名有點嫉妒那隻醜貓。

一行人抬著野豬,揹著一簍簍野菌滿載而歸。

剛回營就聽說大將軍來了,有士兵在私下裡打賭,猜將軍會給馮氏女郎一個什麼名分。

不料馮蘊放下揹簍便主動求見裴獗。

人在帳外先行禮,開口便驚人。

“馮氏女願為大將軍謀士,替大將軍籌措糧草,以備軍需。”

不做帳中姬妾,要做帳前幕僚?

馮家女郎怕不是瘋了?

自古哪有女子做謀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