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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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東北,隔著運河,有一座九曲坊。
長寬兩百二十里上下的九曲坊,不入鎬京坊市品級,而是歸少府直接統轄,是屬於皇傢俬人所有的林苑。
九曲坊又被稱之為九曲苑,內有奇山異水,主幹是一條九曲明溪。
經過大胤歷代皇帝的不斷擴建,九曲苑內如今有九大宮、一百零八殿,大小樓閣近千,更種植了無數奇花異草,就算是寒冬臘月,依舊有奇花綻放,四處流香。
當今嘉佑天子登基後,九曲苑內,逐漸多了各色珍禽異獸。
後來,因為某些事情,九曲苑在鎬京就變了稱呼。大概從十年前開始,九曲苑在鎬京百姓的口中,就變成了‘禽獸苑’,在一眾讀書人的推波助瀾下,‘禽獸苑’已然臭名遠揚。
當今天子嘉佑帝胤垣,不喜皇城,已經連續數年常住九曲苑。
就算是今年的大年三十,皇城舉辦的宮廷晚宴,嘉佑帝也只是勉強露了一面,在大禮殿呆了不到一刻鐘,就偷偷離席,將一應事情丟給了當今太后。
白長空在街口小小的吐了一口血,氣得眼珠充血的他懶得和幾個小兵計較,氣急敗壞的在幾個大賢老友的陪同下,一路策騎狂奔,順著皇城的東牆根狂奔了數十里,來到了九曲苑的大門前。
一隊駐守在這裡的羽林軍,將白長空等人攔了下來。
一刻鐘後,白長空求見天子的資訊,經過幾道傳送,被送到了九曲苑深處。
結冰的大湖旁,幾座青山環繞中,幾座精巧的樓閣簇擁著一座巍峨的大殿。
在大殿下方,幾條火龍燒得通紅,烤得大殿內溫暖如春,甚至有幾分燥熱。
大殿四周,雙重門戶的外層雕花木門開啟,溫煦的陽光透過內層鑲嵌了大片大片水晶的雕花門照進大殿,將大殿照得一片通明。
寬敞明亮的大殿中,一個個檀木架子整齊的排列在四周,架子上放著各色材質的蟋蟀罐,罐子裡,數百隻蟋蟀極有活力的鳴叫著,高亢的叫聲混成一片,幾乎將大殿的屋頂都能掀飛起來。
大殿正中,一塊長寬數丈的白色地毯上,身穿深紫色長袍,披散長髮的嘉佑帝胤垣趴在地上,右手捏著一根長草,小心翼翼的撩撥著面前蟋蟀罐裡一隻金頭銀背的大蟋蟀。
“我的金頭大將軍呃,爭口氣吧,爭口氣吧,魚長樂這老貨,已經連贏了十八場,這一場,你怎麼也不能輸了,不能輸了!”
嘉佑帝胤垣有著皇家的良好血統,身材高大魁梧,端正的國字臉堂皇大氣,劍眉星目極有神采,長相頗為英俊,單從相貌上說,他不愧是一朝天子。
只是,披散著長髮的他衣袍凌亂,略微凹陷的眼眶發黑,兩個碩大的黑眼袋加上發青的嘴唇,兩個面頰略微耷拉著,讓他顯得沒精打采的,給人一種‘酒色過度’的‘昏君’印象。
而他口中的老貨魚長樂,正趴在他的對面,和他頭頂著頭,用長草撩撥著蟋蟀罐裡的另外一支紅頭銅身的大蟋蟀。
大胤武朝內廷一品常侍,內廷二十四監都總管,提督守宮監,兼羽林監軍,兼少府統管,嘉佑天子身邊天字一號心腹近臣,天子還在吃奶的時候,就隨侍身邊的大太監,魚長樂!
穿著一裘深紫色的長袍,胸口繡了一條碩大的,張牙舞爪的血色獨角大守宮,大守宮從頭到尾,背脊中線上有著十顆血色斑點的魚長樂身高超過八尺,腰圍也近乎八尺,白髮、白臉、無須,圓團團的麵皮上滿是燦爛的笑容,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
魚長樂從不塗脂抹粉,但是他天生的麵皮銀白,一張嘴唇好似塗了血一樣殷紅。
因為他這幅長相,大胤朝堂上下,那些文教弟子都說——‘魚長樂嗜食幼兒心臟,一日必須三顆,以致血氣反衝,方令嘴唇殷紅如血’!
又有人說,‘魚長樂為保青春長壽,每日以少女鮮血代替茶水,故保養得油光水滑,一身好皮肉’!
還有人說,‘魚長樂是個假太監,每次皇宮增補宮女,都要被魚長樂過一道手,他擅長採-陰-補-陽諸般邪法,故此年近六旬,依舊精神矍鑠’!
託了這些人的福,魚長樂在大胤的名聲猶如地府惡魔,可半夜止小兒啼哭。
蟋蟀尖銳的鳴叫聲中,魚長樂的紅頭大蟋蟀一口叼住了嘉佑帝的金頭大將軍,一陣僵持後,就聽一聲尖叫,金頭大將軍的一條大腿被咬斷,被紅頭大蟋蟀腦袋一甩,直接將它丟出了蟋蟀罐。
魚長樂拍著手大聲笑了起來:“唉喲,唉喲,這是怎麼說的?陛下,老奴運氣好,承惠一百貫,嘻嘻!”
嘉佑帝抬起頭來,長嘆了一口氣,隨手將長草一丟,一臉糾結的將斷了腿的金頭大將軍捧在了手心。
“哎,我的金頭大將軍欸,你可真是,真是……老話說,養軍千日用在一時,你可真是白白虧耗了糧餉。”
“可是,你作戰不力,我不能不講仁義啊?”
“來人啊,帶金頭大將軍下去,小心伺候著,為它養老送終。”
兩個身穿紅袍的內侍太監輕手輕腳的走了上來,接過嘉佑帝手中的金頭大將軍,將其納入了一個外面鑲金嵌玉的蟋蟀罐,小心的捧到了一旁的木架子上。
嘉佑帝很不顧形象的原地躺下,四仰八叉的看著雕花的大殿藻井:“哎,老魚,這賬,先記著吧。最近手頭緊,你知道的,等過了正月,得想辦法再撈點才是。”
魚長樂盤坐在嘉佑帝身邊,細聲細氣的說道:“陛下放心,老奴記得清清楚楚的,保證一文錢都不會少。”
嘉佑帝斜了魚長樂一眼,重重的冷哼了一聲:“老傢伙!”
翻了個白眼,嘉佑帝百無聊奈的蹬了蹬腿:“哎,最近市井上,有啥新奇事麼?”
魚長樂眯著眼,捂著嘴輕聲笑著:“哪能天天都有新奇事呢?還不是老樣子,國泰民安,風調雨順,滿朝君子,為國為民,所以百姓安居樂業,天下平安無事!”
嘉佑帝側過頭,重重的往地毯上啐了一口。
“君子?嚇!”
“就那群玩意兒,呵!”
“也就是那群武勳一代不如一代,他們但凡稍微爭氣點,能有這群舞文弄墨的偽君子上位的機會?”
搖了搖頭,嘉佑帝猛地直起了身體,盤腿坐在了魚長樂的對面。
“年前的那事,查清楚了麼?”
大殿內的氣氛,驟然多了幾分詭秘,嘉佑帝壓低了聲音,很是鬼祟的看著魚長樂:“那安樂坊令賀鈞說,是鬼魅作祟,真有鬼?”
嬉笑的魚長樂也變得嚴肅起來,他很認真的看著嘉佑帝,輕聲道:“陛下,老奴倒是不怕鬼魅作祟,怕的是,作祟的不是鬼啊!”
嘉佑帝目光幽森的看著魚長樂。
魚長樂眨巴著眼看著嘉佑帝。
大眼瞪小眼的相互望了許久,嘉佑帝轉過頭,透過水晶窗,看向了大殿正門外封凍的大湖。
“我看過秘史監的古籍,據說這世上是有鬼魅的。”
嘉佑帝喃喃道:“只是,人云亦云,這麼多年了,這世上,誰又親眼見過鬼?”
“更不要說,還是極美貌的女鬼。”
“我,還真想親眼見一見,這鬼究竟是什麼樣子。”
“老魚,你說得對,這鬼啊,還真沒人來得嚇人。”
“訊息,是一定要封住的,牢牢的封住,不許外洩。”嘉佑帝幽幽道:“我和你的名聲,已經夠臭了。要是傳出去,說鎬京有鬼魅作祟,呵呵,那一定是天子失德,寵信奸佞,所以禍國殃民,導致民不聊生!”
“我就是那失德的昏君。”
“你就是那被寵的奸佞。”
“作為昏君,我怕什麼?”
“誰能把我怎麼樣?”
“誰敢把我怎麼樣?”
“再換個天子,說不定還不如我呢。”
“可是,作為奸佞,老魚啊,你搞不好,是要被殺千刀的哦!”
嘉佑帝輕輕的拍了拍魚長樂肥厚柔軟的肩膀,魚長樂渾身的大肥肉都微微的顫悠起來,一張圓乎乎的大白臉上,盡是一種被一百條瘋狗撕扯過後的冷寂和淒涼。
一名內侍太監悄然無聲的,帶著一道兒清風奔進了大殿。
“陛下,國子監白長空求見陛下。”
一臉可憐樣的魚長樂一眯眼,他周身一股陰冷之氣瀰漫開來,悄無聲息的站起身,陰沉著臉看著內侍太監。
嘉佑帝則是呆了呆,轉過頭,看了看內侍太監,突然冷笑了一聲:“白長空啊?那假正經的老不死的。咱們平日裡沒交情啊?這些年,我攏共見了他不到三十次。大過年的,他來幹什麼?不用說了,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呢。”
眨巴眨巴眼睛,嘉佑帝一揮袖子:“給他說,我昨夜與祺妃‘乘’燭夜遊,小染風寒,正躺著呢。讓他,有事去找太后吧,少來這裡呱噪。”
魚長樂輕咳了一聲:“陛下,是‘秉’燭夜遊,‘秉’!”
嘉佑帝冷笑了一聲:“就是‘乘’燭夜遊了。原話,原詞,原句的告訴白長空。國子監副山長?呸,我就是不學無術了,他有本事,他讓我‘讀書上進’啊!”
嘉佑帝冷笑連連。
魚長樂和四周的一眾太監同時露出了詭秘的笑容。
一刻鐘後,魚長樂拿到了盧仚的一應相關資料,他細細的閱讀了一遍,‘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唉喲,是個有前途的好孩子。能氣得白長空吐血?人才啊,得好好培養培養!”
“天恩侯的侄子,祖父曾經是羽林中郎?”
“這是,正兒八經的自家人哪。”
“不過,白長空為這件事,似乎反應過度了一些?查,用盡一切手段,徹查。這婚事,怎麼感覺滿是陰風邪氣呢?這裡面,肯定有見不得人的勾當,得查出來啊!”
魚長樂檢視盧仚檔案資料同時,白長空收到了內侍的迴音。
白長空沉默半晌,爆發出了歇斯底里的怒吼。
“昏君,昏君!不學無術的昏君,大胤朝有如此昏君,要亡了,要亡了!”
“魚長樂,奸佞,奸佞!我大胤朝若是亡了,罪魁禍首就是你!”
“魚長樂,你焉敢誤人子弟,用權勢威逼良家子入你閹黨,為你爪牙?”
“我白長空,和你閹黨勢不兩立!”
“氣煞我也,氣煞我也,那盧仚自甘墮落,我白長空一片好心,一片熱忱,我和盧家大哥數十年的兄弟之情,這一份肝膽義氣啊!”
‘噗’的一聲,白長空吐血三尺。
他‘哇呀呀’暴起,一頭撞向了九曲苑門口的大牌坊,‘啪’的一下撞得頭破血流,翻著白眼昏厥倒地。
幾位大賢齊聲驚呼,紛紛咒罵‘昏君’、‘奸佞’,忙不迭抱起白長空轉身就走!
傍晚時分,鎬京城內外,青樓、酒館等熱鬧所在,無數文教弟子紛紛拋頭露面,述說‘禍國殃民’的‘奸佞魚長樂’,用權勢手段威逼利誘良家子加入閹黨,肆意羞辱‘國朝棟樑’的卑劣手段。
白家公然宣佈——白家恥於與閹黨為伍,盧仚既然自甘墮落,白家決定,自家閨女白露和盧仚的婚約,正式作廢,白露當擇鎬京良才,即日出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