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倫斯·伊戈爾懵了,徹底懵了。

作為一名資深將領,或者說已經上了年紀坐等退役,卻還被皇帝臨時啟用擔任先遣軍指揮官的“老古董”,豐富的經驗令戰爭在他的腦海中已經出現了某些刻板印象。

比如在任何時候都應該留有足夠的預備隊,確保在突破之後仍有持續的後續攻勢;比如在沒有炮兵支援的前提下進攻有重兵屯守的城塞或者陣地,基本等於找死。

這些在勞倫斯的思維當中,都屬於一個合格指揮官的本能,屬於戰爭沙盤的“遊戲規則”——哪怕再稚嫩,再沒有經驗的年輕統帥,也不可能不遵守這些規則,將一萬名只有步槍計程車兵直接扔到戰場上,不分主次的發起全面攻勢。

在得知北城門陷落的時候,表面震怒的勞倫斯將軍其實內心依然情緒穩定,並不以為意。

因為在他的既定印象中,這頂多就是對面的臭魚爛蝦趁著暴雨天氣,自己的外圍守軍一時“疏忽大意”,讓他們“碰巧”突破了城門防線——只要能及時封堵防線,這三千多人就是甕中之鱉,屬於主動尋死。

甚至如果能全殲這支敵人的進攻主力,將對面的指揮官生擒或擊斃,外圍的敵人很有可能一鬨而散;哪怕沒有,他們的陣線也必定會因此而出現巨大的空缺和混亂。

自己就能趁機攻下綠茵谷,打通前往艾登和密斯特的橋頭堡!

結果當他“情緒穩定”的剛走進指揮部,還沒等坐穩,就被一連串壞到不能更壞的訊息險些砸暈過去。

“北城門守軍已經遭到全殲,敵軍主力約三千至四千人正再沿城市主幹道快速突破;我軍正在竭力拖延,但收效甚微。”

在一片愁雲慘淡之中,帶著單片眼鏡的盧瑟·伊戈爾戰戰兢兢的向一臉震驚的勞倫斯·伊戈爾彙報道:

“東側和西側防線的炮臺均已失去聯絡,疑似已經被敵軍主力包圍,只能透過火力和炮聲初步判斷陣地尚未陷落,各炮臺守軍仍在抵抗……”

“根據偵察兵和一部分快速轉進的部隊彙報,敵軍主力在進入城區後,開始在外圍貧民窟大肆燒殺擄掠,對卡林迪亞港市民造成嚴重的生命財產安全隱患…大批暴徒加入敵軍,長在圍攻城內的倉庫和哨所……”

“第八步兵團駐紮地遭到敵軍主力圍攻,團直屬擲彈兵連已經全軍覆沒!團長塞弗陣亡,二營營長在衛兵掩護下請求支援,目前正在指揮戰鬥的是……”

“城內貴族區疑似出現暴動,後勤部門請求立即派遣部隊進行鎮壓!我軍主要後勤倉庫全部都位於貴族區內,一旦被暴動者控制,後果……”

“主幹道一側守軍,第七和第六步兵團傷亡慘重!他們只擁有極少量的三磅和六磅步兵炮,無法對敵軍主力進攻提供有效壓制,請立刻提供支援?否則……”

“傳令兵彙報?三個步兵團已經全部完成集結,但因為準備倉促全部都沒有武器;但倉庫附近有疑似正在暴動的暴徒?無法為他們提供必要的列裝武器…將軍?將軍?父親?!軍醫!軍醫在什麼地方,都愣在這裡幹什麼?快去找軍醫!軍醫!”

……當兩眼一黑的勞倫斯從昏迷中甦醒的時候,呆呆地愣了好一會兒?花了整整一分鐘才弄清楚現在的情況:“我現在手裡還有多少軍隊?”

“差不多五個步兵團!”戰戰兢兢的盧瑟·勞倫斯?小心翼翼的看著他父親:“但是其中有三個現在還沒有得到……”

“足夠了!”

抬手打斷的勞倫斯厲聲喝道:“立刻派一個步兵去支援被包圍的第八兵團,然後讓他們去阻擊主幹道的敵軍主力!”

“剩下的一個帶著另外三個沒有裝備的步兵團去鎮壓暴動,順便到倉庫裡接收裝備——告訴他們,繞開敵軍正面主力?盡全力拿下北城門?只要收復北城門就可以了!”

花了五分鐘,他終於從自己兒子那慌慌張張,到處都是“敵軍主力”的彙報中弄清了剛剛究竟發生了什麼。

很顯然,對面肯定是出了什麼事,讓自己的對手決定孤注一擲發動全面進攻?打算用速攻趁自己來不及防備,一口氣拿下卡林迪亞港。

這麼莽的打法固然聲勢浩大?但反而證明敵人已經放棄了後續攻勢,全部兵力都壓在了第一輪進攻上。

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將領?勞倫斯現在有十足的把握判斷,自己的對手是一個根本沒多少實戰經驗的年輕人?也只有不懂裝懂甚至真覺得自己懂了的年輕人?才會在如此劣勢下做出賭徒般的行為。

這麼不要命的打法?就算他真的能贏得區域性勝利,也必定傷亡慘重;而這種統帥不要說靠他幾乎死傷殆盡的軍隊究竟能不能保住自己贏得的戰利品;又該如何讓付出了巨大犧牲計程車兵繼續心甘情願的服從他的命令?

而事實上勞倫斯對這種年輕人並不陌生,甚至非常喜歡這種“自命不凡”的傢伙——這種人一般多少有點兒能力,至少比某些連命令都執行不好的蠢貨強多了。

更重要的是他們一般對“天降大任”——背黑鍋——並不抗拒,甚至還會對自己表達無限的感激之情。

那種讓別人背黑鍋,別人還擔心能不能背好的感覺真的不要太好…就比如現在。

就比如現在,對手打破常理強行發動總攻,突破了自己最重要的外圍防線,但能突破防線和攻克防線之間還是有區別的…至少到現在為止敵人也只是突破了自己的防線,並不能攻克擁有重火力和精銳步兵據守的陣地和炮臺。

當然,如果不能儘快完成突破,和炮臺守軍取得聯絡,這些孤軍奮戰的據點還是會一個接一個陷落…畢竟彈藥是會耗盡的,而再精銳的部隊也不可能在幾倍的敵人圍攻面前堅持太久。

勞倫斯打算做兩手準備。

首先他要策劃一場反攻,如果對面只是群不怕死的瘋子暴徒,那麼他就重新封死北城門,包圍殲滅敵人正在不斷穿插推進的主力軍。

如果他們還記得自己是一支軍隊,那麼就組織一場突圍,將外圍陣地和炮臺的部隊撤出來。

以現在的情況判斷,想靠先遣軍這兩個步兵師守住整個卡林迪亞港同時鎮壓城內的暴亂,貌似是不太現實了,但如果收縮兵力,將防線放在貴族區和港口區一代還是綽綽有餘的,足以擋住對面瘋子。

剩下的,就是死守陣線等待暴風雨結束,或者帝國瀚土艦隊歸來,將士氣衰竭傷亡慘重的敵人一舉擊潰。

只要艦隊能及時抵達,依靠艦炮進行幾輪火力覆蓋,足以擊潰一群沒有火炮,缺乏後續增援和補給,士氣低下的瀚土渣滓。

“總而言之一切都要等到艦隊抵達,只要艦隊從港口發起進攻,一切就都會好起來的——在那之前我們要做的就是死守港口,都聽懂了嗎?!”

“遵命!”

……………………

當帝國先遣軍一片慘淡的時候,勒諾這邊也隨著戰鬥進入白熱化,逐漸開始顯露出來。

用一個詞形容他現在的心情,那就是混亂。

無比的混亂!

如果說在下令開戰時,勒諾還能保持對整個軍團的大致控制,那麼當攻破北城門之後,他能指揮的部隊就只剩下向城內進攻的主力;而隨著逐步推進,戰鬥越來越激烈,部隊也越打越散,手裡的部隊越來越少。

等推進到三分之一,除了身邊父親艾登大公派給他的衛隊,他這個一萬人的軍團長已經變成了光桿司令。

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概就是對面的帝國人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士氣低落到只要聽到對面響起槍聲,這些守軍就會用最快的速度“原地解散”,還十分貼心的將武器留給了正在進攻的瀚土軍團。

然後勒諾就意識到自己對面的“帝國精銳”,八成也是和安森·巴赫的那個“卡林迪亞軍團”同等貨色——只不過和摳門的副司令大人相比,帝國先遣軍顯然更“慷慨”,至少把軍裝和武器都配齊了。

這個驚奇的發現讓勒諾喜憂參半,高興的是對面有一幫比自己這邊更加臭魚爛蝦的友軍,憂的是再爛的軍隊也是軍隊,敵人的兵力恐怕遠遠不止情報上的兩個步兵師而已。

這是他們僅有的機會,如果讓暴雨再持續下去…甚至不需要幾天,陣線外圍鬆軟的土地就會變成困死所有人的沼澤;帝國的炮兵甚至不需要瞄準,只要將射界固定在沼澤地範圍內,就能殺死他們一半的人。

因此哪怕打得再亂,勒諾也不敢停下;他必須繼續進攻,不斷地進攻,讓對面沒有絲毫喘息的餘地。

依靠無組織無紀律,裝備水平低下的瀚土軍團,在正面硬碰硬的戰鬥中絕對打不贏同等兵力的帝國線列兵方陣——這也是為什麼克洛德·弗朗索瓦會如此慷慨的緣故。

而且以勒諾對自己麾下這支成分複雜的軍團瞭解,如果自己這邊的進攻停止,甚至只是聲勢稍弱,眼下還在瘋狂圍攻敵軍陣地,“忠心耿耿”的瀚土士兵們恐怕會立刻士氣大跌,全線潰敗。

只有到最後一刻依然堅信自己能贏的人,才配贏得勝利。

因此已經賭上了所有的自己必須在佔盡優勢的情況下一錘定音,才能有一線勝利的希望。

只要進攻,就有希望。

就能贏!

“進攻!進攻!進攻!為了瀚土的榮光!”

震天的殺聲中,勒諾嘶啞的吶喊穿透暴雨。

死守陣地的帝國列兵們目瞪口呆,驚愕的發現對面狂飆猛進的瀚土人變得越來越瘋狂,悍不畏死的發起一輪又一輪的攻勢,彷彿是打算用他們的血肉鋪出一條伸向港口的道路。

隆隆炮聲夾雜在雷鳴中從背後響起,隔著雨幕甚至還能看到炮口的閃光…勒諾大概能猜到,那大概是敵人在嘗試奪回被自己衝開的北城門。

一旦城門被攻克,敵人就會開始圍剿城牆東西兩側的軍隊;以瀚土軍團的裝備程度,在被徹底殲滅或者擊潰之前拿下有重兵屯守的炮臺和陣地的可能性…無限接近於零。

但勒諾已經管不了這麼多了,或者說就算他想管也管不了,他根本無法和任何一支軍隊取得聯絡,只能繼續帶著身邊早已打散了的軍隊繼續進攻,也必須繼續進攻!

一槍打爆迎面迎面撲上來的帝國士兵腦袋,高舉戰旗的勒諾將自己變成了暴雨中的信標,引領著周圍被打散了的部隊繼續推進,沿著主幹道繼續推進。

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突破到了整個卡林迪亞港的集市廣場——這裡是整個城市絕對的市中心,同時也是非常重要的交通樞紐,從城門延伸進城市的道路在這裡彙集,然後變成一條更開闊的主幹道連線港口。

只要拿下這裡,至少能將帝國遠征軍徹底壓制在港口一線;即便無法取得勝利,也至少等於拿下了半個卡林迪亞港。

“所以…我怎麼可能讓你們輕易過去呢?”

輕輕推了下臉上的單片眼鏡,盧瑟·勞倫斯望向雨中影影綽綽的身影;狂風暴雨中夾雜著撕心裂肺的怒吼和慘叫,宛若洶湧的洪水。

在他身後,三個步兵團已經在固若金湯的街壘後完成了列陣,漆黑的六磅步兵炮從街壘之間的縫隙中伸出,對準了街道正前方。

“炮兵就位,全體準備——!”

冰冷的長刀出鞘,持刀而立的盧瑟怒喝道。

作為先遣軍總指揮得長子,過去的他一直為了避嫌而以參謀的身份,在軍隊後勤和行政部門兢兢業業,強忍著他人看待“走後門”的冷眼,勤勤懇懇的奮鬥了十幾年。

而今天,他要用瀚土人的血來書寫自己的驕傲。

屬於勞倫斯·伊戈爾的榮耀將在這裡畫上圓滿的句號,屬於盧瑟·伊戈爾的輝煌將由此開始。

“射距五百米,霰彈炮——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