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星河燦爛。

晨曦冰峰的寒風吹散了鷹角城戰場的硝煙,但空氣裡依然瀰漫著令人反感的血腥味;晨曦山脈沒有烏鴉和鬣狗,但當禿鷲的鳴叫偶爾從城外傳來時,依舊令聞者色變。

此時此刻,黑暗大地上唯一閃爍著燈火的鷹角城,正完全籠罩著在歡聲笑語的氣氛中;克洛維人,圖恩人…滿面疲憊計程車兵們興高采烈的為勝利歡呼著。

儘管雙方的習俗天差地別,但還是在葡萄酒和葷段子中迅速打成一片,其樂融融的讓人難以相信兩個國家其實不久前還是死敵來著。

從要塞內的城堡大廳到每一個能聞到酒精和燻醃肉香味的角落,所有人都沉浸在勝利帶來的喜悅之中,讓自己忘記奮戰的疲憊,忘記身上的傷痛,忘記失去袍澤的悲慼。

但作為這場勝利最大的獲益者,路德維希卻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喜悅。

站在城堡一處露臺外,南部軍團司令官一言不發的望著被黑夜籠罩的晨曦山脈,耳畔不斷傳來士兵們慶祝的喧鬧。

是的,他勝利了——不僅奪下了鷹角城,擊敗了“威名赫赫”的伊瑟爾禁衛軍團,奠定了這場伊瑟爾懲戒戰爭勝利的基調。

實事求是的說,只要這座要塞沒有丟,那麼無論接下來的戰鬥打成什麼樣,伊瑟爾都沒有翻盤的機會了;他們唯一能更改的,只有最後和平約定上割地和賠款的數字大小而已。

亦或者…其實連這個數字也和他們無關,只在於克洛維城內的卡洛斯二世陛下和樞密院的議員們希望是多少;而為了彌補與帝國開戰帶來的損失,怕不是敲骨榨髓才能讓他們滿意。

為了擴大這場勝利帶來的財富,得知訊息的樞密院必定會傾盡全力的資助自己;只要能勝利,自己要什麼他們都會滿足——反正投資的錢和人,都能從伊瑟爾的口袋裡掏出來。

路德維希對這一點深信不疑,他自己就在西線打了幾個月的仗,事實一次又一次的驗證了他曾經的猜測。

帝國龐大的體量,是克洛維遠遠無法企及的;面對這種敵人,必須徹底發揮克洛維的動員優勢,只在邊境保留少量兵力,集中一支能對其單支部隊形成絕對碾壓的兵力,逐一將其殲滅。

三千到五千人的師,或者兩萬到四萬人規模的軍團…這些曾經“龐大”的編制,現在看起來已經越來越顯得不夠用了;應當在其之上繼續擴建,將三四個軍團聚眾為一,打一仗就能決定勝負命運的大會戰。

組建這種規模的“大軍團”,它需要更強大的統籌能力,更優秀的動員和投放能力,這些才是克洛維真正的優勢——能一口氣讓更多的軍隊同時行動,並且出現在同一個戰場上。

而並不具備這種能力的帝國,也必將被迫聚集起同樣規模的軍隊迎戰;但那註定只能是一支號令不明,各自為戰,甚至連後勤都做不到統一規劃的烏合之眾。

遺憾的是,雖然已經擁有了這種力量,但克洛維的軍官們依舊抱著過去時代的老舊思想;除了戰術上稍微有些許的優勢外,本質上和帝國的騎士們毫無區別。

甚至於他們還不如帝國騎士——那些堅守著舊時代榮耀的騎士為了勝利,都是不吝犧牲自我的;把打仗當工作和撈錢手段的克洛維軍官,和他們有著天壤之別。

在西線的路德維希只是個率領徵召軍的准將,一個被陸軍排擠的普通高階軍官;但在南線;他卻是一句話就能決定一切的司令官,除了樞密院沒有誰能對他指手畫腳。

所以他渴望勝利,用一場決定性的勝利讓西線的蠢貨們徹底明白,讓樞密院和卡洛斯二世陛下徹底明白,為什麼他們一直在吃敗仗!

因為時代變了!

一場戰爭不應該再是持續數年,乃至十數年斷斷續續打打停停;而是傾盡全力的一錘定音,用幾個月乃至一年的時間,在敵人還在試圖反抗前徹底將其打垮,換來十到二十年的絕對和平。

所以他需要勝利,用勝利帶來的榮耀和鐵一般的證據,實現自己的想法。

但自己真的勝利了嗎?

看上去好像是的——自己攻克了鷹角城,讓伊瑟爾與七城同盟的圖恩斷盟,擊垮了禁衛軍團這支主力軍。

按照目前最流行的幾個對勝利的判斷方式:守住陣地,傷亡比遠小於敵人,獲得戰略優勢,繳獲戰利品,俘虜敵軍重要將領……自己的確是贏了。

但是,自己沒有能殲滅禁衛軍團。

黑夜之下,輕聲默唸的路德維希眉頭緊蹙,彷彿能看到那處決定勝負的坡地。

四萬禁衛軍團,殲滅加上被俘虜計程車兵和騎士將領足足超過兩萬,更多因為在混戰中根本無法統計,但路德維希自己認為最後的數字應該是逼近三萬的。

禁衛軍團在最後關頭撤退的很果斷,但距離被圍殲也只差最後一步而已;所有的物資和傷兵全部被拋棄;根據偵察兵的觀察,最終撤出戰場的禁衛軍團,兵力也就在一萬上下。

如果是普通的伊瑟爾軍隊,路德維希根本不會在意;但這支禁衛軍團卻是按照帝國模式打造的現代軍隊;這就意味著它不是一戰潰敗就會一鬨而散的部隊,它能依靠組織度頑強的保留住建制,並在戰後透過補充兵源和武器,自我恢復。

或許戰鬥力會出現下滑,或許會因為貿易被封鎖而缺少武器,但是……

他們並沒有真正被打垮。

他們仍能捲土重來。

自己傾盡全力,與安森聯手,不惜一切代價換來的…只是一場讓克洛維城歡呼雀躍的勝利而已,並沒有做到一場戰鬥決定勝負的程度。

夜色下的寒風中,面色陰鬱的路德維希緩緩回首,若有所思的望著歡呼的鷹角城中另一個安靜的角落。

在這座要塞內,除了羅曼之外真正能夠理解自己的人,大概也只有他了。

費盡周折,甚至主動拿性命冒險,最終只得到這麼一個不上不下的結果…安森·巴赫,他現在應該比自己更失望吧?

“啪!”

一拳打在冰冷的牆壁上,拼命抑制著情緒的路德維希閉上了雙眼。

……………………

“其實吧…問題不大。”

躺在病床上的安森抱著已經熟睡了的莉莎,對卡爾·貝恩淡淡道。

女孩兒在他受傷的第一時間就撲了上來,連進了病房也不肯離開,想要為安森做飯照顧他;不過最後還是敵不過睡意,趴在床上就睡著了。

再三確認她已經睡熟之後,安森才長出一口氣,不停在心底默唸“得救了,得救了……”。

“能徹底殲滅禁衛軍團當然最好,但沒成功也無所謂——輜重全丟,統帥被俘,逃離戰場的禁衛軍團就是一幫喪家之犬,短時間已經成不了氣候了。”

“伊瑟爾不是帝國,也不是克洛維,沒了貿易路線和七城同盟,他們自身的那點軍工產業支撐不了軍團級的消耗;就算打光編制的部隊能重建,也絕對沒有這一次的規模了。”

“所以這一次的鷹角城之戰,總體上還是很成功的嘛!”

“成功,您是覺得他們和我們沒關係了吧?”

看穿了他想法的卡爾哼笑兩聲,託著下巴端詳著他懷裡的女孩兒——睡著了的莉莎,可愛的就像天使一樣:

“鷹角城之戰贏了,要塞守住了;接下來全都是路德維希的事情,輸贏他都不會再找您了,這場戰爭是路德維希的戰爭,除非逼不得已,否則他不會再多分一丁點的戰功給別人。”

“他想贏,但只想光明正大的贏,還拉不下臉搶走別人的功勞;所以他能把鷹角城之戰的功勞讓給您,但也就到此為止了。”

“所以我們只能去瀚土,去七城同盟。”安森笑著聳聳肩:

“打贏鷹角城之戰,活捉路易·貝爾納,對我們唯一的好處就是確保路德維希能說服南部軍團的軍官團,給風暴師一條單獨的補給線,能夠讓我們儘快補充兵源和物資…當然,也別太指望這個。”

“不指望路德維希,指望誰啊?”卡爾愣了下:

“您那點陣圖恩的親戚?”

“克洛德·弗朗索瓦?更指望不上。”

安森擺擺手:“他還想著要我幫他弄武器,靠克洛維統一七城同盟呢——除了我們自己,誰也指望不上。”

這也是一筆長期生意——既然弗朗索瓦家族想統一七城同盟,就必定會大肆擴軍;只要運營得好,不光能維持和弗朗索瓦家族以及盧恩家族的友誼,他自己還能從代購裡掙一筆。

“那你接下來有什麼計劃?”

“首先當然是要把風暴師真正建立起來,能補充就儘量多補充,至少要再擴建兩個步兵團,建立完整的後勤組織,軍官團和參謀團。”安森邊想邊說道:

“用半個月的時間修整,然後觀望一下七城同盟的局勢——伊瑟爾戰敗的訊息,圖恩應該瞞不下去了;有圖恩在前,七城同盟很快就會四分五裂…然後就是我們的機會了。”

“萬一他們特別團結,或者乾脆一分為二,幾個投靠克洛維,剩下的中立或者投靠帝國怎麼辦?”

卡爾不無擔心道,就以風暴師這個規模和戰鬥力,也就能應付一下戰鬥力低下的小國了。

“幹嘛總想得那麼悲觀,我都不太想和你聊天了。”安森抱怨道:

“就算要統一,以七城同盟那個反應速度也絕對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再說了,這和他們選立場有什麼關係,關鍵是我們想不想打。”

“什麼意思?”

“意思是像圖恩這樣的‘盟友’,再有一個弱一點的就差不多了——嚴格意義上,剩下的統統都是我們的敵人。”

“比如說?”

“比如說他們願意投靠的話,就必須拿出誠意來才行。”安森將莉莎放在懷裡,從桌子上拿過一個蘋果遞給卡爾:

“至少掏出五分之一的年收入,交出人質和二分之一的軍隊——到時候可以讓圖恩大公主動做個表態,等事情結束後扣掉他們買武器的部分,剩下的如數奉還。”

“那萬一他們交不起或者不想交呢?”

卡爾瞥了眼蘋果:“我不吃這個。”

“我是讓你幫我削皮,順便切成塊——沒看見我是病人嗎?”安森翻了個白眼:

“不交錢就不接受,然後就用這個藉口打他們;我們是來拉盟友的,不是做慈善的。”

“那中立呢?”卡爾無奈的接過蘋果。

“中立就是通敵伊瑟爾,那我們就更能名正言順的攻打了——爭取在投降之前,就把他們打下來!”安森心不在焉道:

“蘋果塊切小點,我是病人!”

“我看你挺健康的……”卡爾嘴角扯了扯:

“還有投靠帝國的怎麼辦?”

“同理,一口氣打下來——當然,這種儘量放在最後。”安森沉默了兩秒,然後開口道:

“得先看看帝國的態度,萬一他們打算參與這場戰爭,那就要考慮另一個備選方案了。”

“我怎麼感覺你這個計劃不是在給克洛維找盟友,而是瘋狂樹敵啊?”

“恰恰相反,找盟友的前提是要先有一個敵人。”

安森很神秘的笑了笑:“在我們的‘盟友’圖恩大公眼裡,七城同盟和整個瀚土就是他未來的領地,他願意為了統一七城同盟付出些代價,但絕不可能允許克洛維染指這片土地。”

“我們對七城同盟打得越狠,剝削的越狠,就越證明我們沒有留在這裡的興趣;要是我們交好其它邦國,圖恩大公才會對我們真正警惕起來。”

“所以你才說,再找一個弱一點的就差不多了?”卡爾恍然大悟。

“沒錯——算是一個保險吧,萬一圖恩想要背叛克洛維,總不能讓他們輕鬆到連一點代價都不用承擔。”安森看了眼已經被切好的蘋果:

“任何完美的計劃,都至少要有一個備選方案才算得上完美。”

卡爾翻了個白眼,把碗裡的蘋果塊塞到安森懷裡,轉身要離開。

“對了。”走到門前的副官突然間想起什麼,停在原地,頭也不回的開口道:

“你那副單片眼鏡…進病房的時候不小心掉了,我就幫你撿起來放在了床頭櫃裡,自己別忘了。”

“好的,多謝。”

安森淡然一笑,朝走出門的卡爾點點頭。

至於那單片眼鏡究竟是什麼…心領神會的兩人都沒有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