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弗洛伊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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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點的易公館,雞飛狗跳。
好在二小姐和四小姐住在西爿,聽不見,不然一起出來湊熱鬧,那就沒法消停了。
三小姐在京城讀大學,更不可能聽見。
“…什麼外地佬。”
易坤山蹙眉,無奈地斥了句。
“我說錯了嗎?我是答應婚事交給你們全權做主,但你們怎麼能把我賣到京城去!謝家給了你們多少好處?”
易思齡把葫蘆抱枕往易坤山身上扔去,抱枕擊中目標後反彈到地上。
“你別告訴我,易家要進軍內陸市場,所以找了謝家當引路人,然後把我當禮物送給他家!你!賣女兒!晚節不保!”
易坤山本來沒覺得理虧,聽到這話,他心虛地摸摸鼻子。
確實遠,坐飛機也要兩個多小時。
但什麼禮物不禮物,賣不賣女兒,晚節保不保....純屬瞎扯。
這死丫頭淨挑扎心的話攻擊他。
他還是不敢直視,輕輕咳一聲,“話不能這麼說.....昭昭,京城又不是什麼窮鄉僻壤,那是首都,是皇城。”
“別叫我昭昭!”
昭昭是易思齡的小名。
她出生時正值破曉,太陽一寸一寸從東方升起,易坤山守在產房外,看著窗外從幽幽的黑色到甲光向日金鱗開,他從未見過那麼漂亮的日出。
——“昭昭若日月之明。”
易坤山為這個捧在手心的長女取了小名昭昭。
“昭昭.....先別和你爹地吵。你倆都消消氣。”梁詠雯出來打圓場。
易思齡還想吵,實在沒力氣了,坐下來時頭嗡嗡發昏,“.....天好的地方你們怎麼不去,要龜縮在這個彈丸之地。”
什麼皇城首都天子腳下達官顯貴聚集之地,全都沒有港島好,沒有家裡好。
她情緒一湧上來,眼睛就紅了,摳著裙子上的釘珠,“還不如嫁給姓鄭的,至少不用遠嫁。”
梁詠雯嘆氣,她當然捨不得女兒遠嫁,但....她坐到易思齡邊上,握住她的手,“寶貝,媽咪實話實說,我們圈子裡的這些少爺公子,真是沒哪個能比得上謝潯之。京城又不遠,坐趟飛機也就兩小時,讓你爹地把那架獵鷹給你用,想什麼時候回家就什麼時候回。”
易思齡不說話。
“鄭家那孩子雖然家世樣貌也不錯,但心高氣傲,心性不定,愛拈花惹草,你怎麼和他過日子?謝潯之可不一樣,這孩子——真是不錯!”
謝潯之謝潯之謝潯之。
易思齡滿腦子都是這個陌生的名字。
“有照片嗎,至少讓我看看長相,醜男休想。”她鬆口,看在媽咪的面子上,決定退讓一步。
梁詠雯神色異樣,用笑掩過去,“有有有....是靚仔呢!”她拿出手機,翻開一張照片。
“你看,是不是官仔骨骨?”
易思齡瞥了一眼,被這張敷衍的照片氣笑了:“還官仔骨骨,你們讓我看樹啊?”
梁詠雯尷尬地瞪了一眼易坤山,對方沒轍,假裝喝茶。
這是梁詠雯去謝園時,趁著謝家人沒注意,隨手抓拍的照片。
隔得很遠很遠,說是拍人倒不如拍風景,放大才窺見一二。山明水秀的池塘邊,男人手拖一隻小葉檀木魚食盒,側臉線條俊美,渾身的氣質很溫和,竹林一樣風雅。
易思齡盯著這張照片,心中有什麼東西在騷動,一抽一抽地。她很難想象一個陌生人要成為她的丈夫,一個遙遠的地方要成為她日後生活的家。
她接受不了這個晴天霹靂。
“看不清臉,一律視為詐騙。”她絕不承認這男人英俊,挪走目光,推開了手機。
梁詠雯打她的腿:“好好說話!我親眼見過,童叟無欺。”
“因為我不是童也不是叟。你欺騙我都不需要負罪感。”
“你這嘴巴,白長這麼好看。”梁詠雯又氣又笑,又打她一下,“人家好歹也是堂堂謝家的太子爺,被你嫌棄成這樣,多少女人搶著要,你還看不上啊。”
易思齡不太瞭解內陸,但也是知道謝家的。
謝潯之的爺爺謝仁華先生是鼎鼎有名的紅/色資本家,民國時炙手可熱的風雲人物,兩次將家產無償捐給國家,祖輩的榮光是要寫進歷史書的,累積了上百年,財富權勢人脈資源…上達天聽,不是隻言片語能夠說的清。
“多的是女人喜歡他,他就去找那些女人,找我一個外地妹做什麼。”易思齡嗤道。
易坤山沒法了,茶杯一擱,“那就繼承家業,明天安排你去集團上班,婚禮換老二去。反正我們已經答應謝家了,下下個月辦婚禮。”
“老二繼承集團不聯姻,不都說好了嗎?”
她要當美滋滋的鹹魚,三個妹妹替她賺錢。日子多美。
“那就你嫁。”
“.....”
“那就安排你進集團。”
“.....”
“.....老頭,你別太過分!”
易思齡感覺自己被逼到了南牆。
往前,嫁去京城,嫁給一個不認識的男人,往後,繼承家業,日日坐牢,也許死不瞑目。
怎麼樣都是死,怎麼樣都慘。
“除非他真像你們說的這麼好,不然我不可能遠嫁。有本事就讓我查。”易思齡靈機一動,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易坤山對自己的眼光非常自信,他縱橫商場三十幾年,識人斷事不在話下,只需看一眼,就知道對方畫皮之下是妖是鬼。
他靠在沙發上,啜了一口茶水,“行,但凡他是個表裡不一的花花公子,我都不說半個字。”
港男花心是出了名的,有錢的花樣更多。易思齡從小就看這些,根本不信有什麼好男人。
就是她爹,港媒口中的老婆奴易坤山,婚前也是風流多情,紅粉佳人無數。梁詠雯能收服他,只能說明梁詠雯的段位手腕都在他之上,可不能說明易坤山是什麼老實人。
“你就是看中了他家有權有勢,我還不知道你打什麼小算盤,嫉妒陳薇奇的老豆當選了這一屆的港島議員,而你慘遭淘汰!”易思齡補了一刀,轉身就走。
財大氣粗的豪門港島多得是,但富貴潑天也只是生意人,所以才說謝家是不同的,易思齡也懂。
歷史淵源,祖輩庇佑,後輩爭氣,加上和各界盤根錯節的聯姻,才供奉出謝家如今的地位。建國之初,內陸還是百廢待興,謝仁華先生在上頭的扶持下創立了中曜公司,就是藍曜集團的前身,發展至今,可以說是內陸歷史最悠久的頂級財團之一。
陳家能當選這一屆的港島議員,就是靠和莊家聯姻,莊老爺子在港島政壇的影響力不小。易家想在港島政壇上有一席之地,沒點強有力的靠山,根本玩不轉。
易坤山被她氣得鼻子都歪了,“我那叫讓賢,什麼慘遭淘汰……我只給你半個月期限,到時候算你預設這樁婚事。”
本來想給一個月,但這死丫頭非要氣他。
易思齡捂住耳朵,跑得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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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家的地位不需要我多說,光是說謝潯之他本人,二十三歲主導對Mplunk的併購案,二十四歲組建尋遠資本,投資楓葉財富和凌度電車,個人身家短短几年翻了四十倍,外界都看好他。”
“何況他為人端正,沒有不良嗜好,也不亂搞男女關係,這麼多年一樁緋聞都沒有,清清白白。”
“不論是能力還是人品都一等一,家世更不用說,不然你爹地敢放心大膽讓你去折騰?”
語音還在自動播放,一條跟著一條。
夜深山靜,遠處海浪拍打山腳,吹進臥室的風帶有一絲很淡的海的陰沉。
易思齡把頭埋在枕頭裡,鼻腔裡彷彿塞滿了棉絮,淤淤地。
接觸眼睛的那一小塊布料已經微微洇溼。
謝潯之。
四面八方都是這個名字。
討厭的名字,討厭的人,討厭的京城,討厭的一樁聯姻。
說他好,說他完美無缺,她偏不相信,心底那些逆反的情緒千絲萬縷,湧上來,叛逆得像十五六歲的妹妹仔。
她恨不得現在就找到這個男人,把他偽裝的面具扯掉。
接下來的幾天,易思齡的生活更是被謝潯之侵佔了,她絲毫沒有發覺這點,還渾身是勁,化身為福爾摩斯,任何蛛絲馬跡都不放過。
可惜結果讓她很糟心。
“我要照片,他的個人照片,拜託,你找的都是些什麼啊?”
“我要的不是他的百度百科,更沒空看那種全篇都是誇他的個人採訪,我要的是他的八卦,緋聞,桃色新聞!三十歲的男人,你告訴我他沒前女友??”
“那就挖有沒有包養情人,有沒有和哪個明星網紅上床,或者有什麼隱疾,不良嗜好!”
“沒有?那就是唔掂(不舉)!”
易樂齡已經對這樣的場景熟視無睹了,平靜地替氣呼呼的易思齡切好牛排。
易思齡放下手機,戳了下熱毛巾,“這些狗仔不是很會挖小道訊息嗎?怎麼?放在謝潯之身上就不管用啦?浪費三天,連一張照片都挖不出來!”
易樂齡想了想,回道:“據說謝家對這位接班人保護得很好,公開場合不會有媒體敢拍他的照片。真要找就只能問他身邊的朋友要,問題是,他身邊的朋友和我們不是一個圈子的,認識他的,也遠遠沒熟到能拍照。”
易思齡挑眉:“何止照片,ins,微博,twitter,facebook全部都沒有,他不玩社交!什麼老古董!”
易樂齡把切好的牛排換到易思齡面前,說:“一個大集團的掌舵人,每天光是開會都不夠,哪來時間玩社交平臺,又不是時尚行業。”這點她深有感觸,她現在不過是總部的一個高階總裁,就有數不清的應酬和會議。
“大我六歲......”
“其實也還行吧,我記得鄭啟珺也二十八了。”
“夢夢老公說他為人老成,古板,無趣。”
“夢夢的原話是,謝公子在工作上很嚴謹,對吃喝玩樂不太感興趣,所以她老公壓根不知道從哪方面討好他。連見一面都沒見到。”
空氣沉默了下去。
高檔米其林餐廳很安靜,客人少,服務生的腳步聲消失在厚而軟的地毯裡,端來桑椹冰淇淋和南洋風味的咖椰吐司,香氣濃郁。
易思齡心不在焉地嚼牛排,食指上戴著一隻碩大搶眼的獵豹戒指。
直到終於察覺不對勁,指尖一收,她瞥過去,“不對…老二,你哪邊的?”
易樂齡兩指併攏,抵著太陽穴:“我向媽祖娘娘發誓,我永遠站在你這邊。”
易思齡嚥下肉汁充沛的牛肉:“我懷疑你把我賣了。”
易樂齡冷冷地看她,“……我把你賣了我有什麼好處?”
不止沒有好處,還要哄她。“我替你打工已經累得快死了,你不會以為我還想參選港島議員吧?”
易思齡難過,噥噥說:“…你欺負我。”
易樂齡怎麼敢欺負她,敗給她還差不多,那張在集團員工眼裡永遠清冷,不好接近,沒有表情的臉,在易思齡的摧殘下,佈滿了深深的無奈。
她嘆氣,“你可以換個角度去看這件事。”
“......比如?”易思齡犯困了,拿手背託著腮,眼眸懶懶地垂著。這幾天沒日沒夜調查謝潯之,心力交瘁,睡也沒睡好。
“還沒到蓋棺定論的那一刻。目前看來,這位謝公子比鄭渣強。”易樂齡給予公正客觀的評價。
這三天,她查了有關謝潯之的商業財經報道,能看出他在生意場上很有自己的一套,大刀闊斧,利落果決,就是品性和私生活有待考證。若是這兩點也能經得起考驗,那這樁婚事就真不錯——
至少理論上是這樣。
易思齡盯著她,不言語,咬了咬唇。
易樂齡嘶了聲,真是見不得她發嗲,手指點點桌面:“這樣——你不如親自去京城驗貨,不比在這找他的照片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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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末的京城已是清秋,陽光洇了幾分蕭索,後海周邊的柳樹葉子開始發黃。一臺黑色的邁巴赫從謝園的東南側地庫駛出,轉入並不寬敞的衚衕巷子。
百鳥衚衕是這一帶最長的衚衕之一,也是住戶最少的。有散步的路人經過這裡,駐足,朝那臺邁巴赫投去豔羨的目光。
黃花梨木的地庫門勻速落下,將唯一的罅隙封住。
路人這才注意到,原來整條衚衕的右爿是一戶,青磚高牆,綿延百米。高牆之內用植被和蘆葦架成第二道更高的內牆。
若想瞻望牆內風光,根本不可能,只能從高牆和幾角飛翹的屋簷窺見到高門大戶的一個切片。
這是一座大隱隱於市的超級四合院,這樣的地界,這樣的氣派,非簡單的富貴二字能詮釋。
巷窄,邁巴赫的速度不快,接近六米的車身較之普通車型更有氣場,若非需要在衚衕中行駛,車身不宜太長,這臺車就該上黃牌了。
坐在後座的謝潯之聽著電話裡的數落,面容沉靜,沒有不耐煩,也不見得多認真。
修長的手指按下車窗。
“你也要主動一些,你上週去港城出差,明明就可以見思齡,為什麼不見?沒幾個月就要結婚了,連未婚妻的面都沒見上,你說你像話嗎。”
“當初我拿照片給你,問你好不好,你說好,我才給你選了這門親事,說來說去,這也你自己願意的....難道你後悔了?”
楊姝樺不是囉嗦的人,可一碰上這個話題,不囉嗦心裡不痛快。
謝潯之把車窗降到最底,“沒有後悔,您別胡思亂想。”
楊姝樺:“那你就把態度擺正,這次做好接待,要讓思齡覺得你是靠得住的男人,不要讓她第一次來京城就印象不好。”
謝潯之眉心微微蹙起,頓了頓,方說:“她來京城了?”
楊姝樺對謝潯之更不滿了。
自己的未婚妻,來了京城,他倒是一問三不知。
“昨兒的飛機,早該到了,就是不知道住在哪家酒店,親家母也沒說。你派人去查。吃的住的玩的....還有司機,都要安排好。”楊姝樺一一交代。
謝潯之思考了片刻,道:“這事不急。還不知道她來做什麼,倘若她來京城是為其他事,我冒然安排這些,只會唐突。”
一番話說得很周全,但楊姝樺不樂意聽這些。她聲音抬高:“她來京城不是為了你,是為了誰?你倒好,讓人家女孩子先主動!”
也許是和她熱戀中的男友來京城度假也說不準。謝潯之忽然冒出這個念頭,眸色動了動,很快就不再想。
想這些顯得他很愚蠢。他並沒有太多閒工夫去管她交了幾個男友。
“好,我會處理妥當。”他閉上眼,養了養神。
說話時,前方迎面駛來一臺紅色法拉利。衚衕逼仄,兩臺車幾乎是擦身而過。
聽筒那端,楊姝樺只聽到了轟隆隆的聲音,“我沒聽清,兒子,你剛剛說什麼?”
這條巷子很少走外車。
謝潯之握著手機,掀開眼皮往窗外掃了一眼。
法拉利敞著篷,是新車,只有臨時牌照。駕駛室坐著一個年輕女人,秋日暖陽灑在她如匹鍛的長卷發上。
她架著超大號玳瑁色墨鏡,擋住眼睛,卻露出光潔的額頭,精巧的下頜,以及一張豔麗的,飽滿的紅唇。
大概是對路況不熟悉,她邊開車邊看導航,偏頭時勾出一截細膩的頸。
再往前開就是死路了。
這條路是為了方便謝園側門走車才修建的,謝家出的錢。
“梅叔,開慢點。”
謝潯之眯了眯眼,把手機拿下去,平靜地吩咐司機。
邁巴赫的速度降下去。謝潯之將上半身往後轉。
法拉利發現沒路了,只能停下。熄火後,女人沒有下車,不知道躬著身子做什麼,也許是在換鞋,或者撿東西。
隨後車門開啟,一隻修長纖細的小腿率先踏出來,跟腱長,腳背很白。
涼鞋是金色的,款式極其複雜,鑲滿水鑽的繞帶從腳背纏到腳踝,像美麗刑具,又像金色遊蛇,看著有種破碎的不舒適的不健康的性感。
謝潯之眉心擰了擰。
這種鞋…是非穿不可?
女人漫不經心倚靠超跑,仰頭,對著那高大的青磚牆打量了許久,隨後,她舉起手機,上下左右移動。
大機率是在拍照。
也不知圍著他家的院牆拍些什麼。
幾片銀杏葉掉在她肩頭,滑下去。
電話沒有結束通話,楊姝樺還在繼續喚他:“兒子,兒子....謝潯之!”
謝潯之收回視線,身體坐正,身上熨帖工整的西服一絲不苟。他這才把手機拿起,抵在耳邊,“我聽著。”
楊姝樺怪他態度敷衍,“你這幾天就把工作放一邊,好好陪她才是,她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別受了委屈,親家該怪我們沒禮數。”
謝潯之很淡笑了下,罕見地沒有順著母親的話,“您多慮了。她這樣厲害,誰敢給她委屈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