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是商賈之家。

江芸芸對這個說法一直沒有太大的認知,直到現在跟著那群丫鬟走出周笙的小院,這才恍然有種踏入仙境的錯覺。

屋簷飛揚,金碧精瑩,山洞閣樓,亭臺池塘,花草樹木,目之所及的奢華。

一出小院面前的竹林,沒走幾步就是一個小花園,裡面種著一片桃花林,隔著牆依舊香味撲鼻,腳下踩著的石橋下是滿池金魚,條條二尺有餘,遠看像一片紅霞。

江芸芸深深吸了一口空氣中瀰漫著的富貴氣,揉了揉臉,繼續跟著小丫鬟們朝著前院走去。

越靠近前院,丫鬟小廝也越來越多,他們衣服華麗精緻,連著面容都格外姣好。

她揪著自己身上的破衣服,不得不謹慎地停下腳步,在一處假山後躲了起來。

“好你個小子竟躲在這裡偷懶,快把這個紙槌瓶送去。”她剛想著如何混進去,就被一個小丫鬟逮了出來,頤指氣使地塞了一個青色的細頸瓶子。

江芸芸大喜,低頭哎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跑了。

還未靠近前廳,就看到門口整整齊齊站著十來個人高馬大的僕人,再往裡面看,只能透過層層梅樹葉看到裡面坐了不少人。

——哪個才是江蒼的老師?她猶豫張望著。

“看什麼!”門口站著的人氣勢洶洶上前,“這個瓶子要送給大公子老師,還不送去。”

江芸芸低頭看著懷中的瓶子,猶豫問道,“直接送給他嗎?”

面前之人無語地停頓了一下,居高臨下地打量著面前低著頭的小廝,不耐嘖了一聲:“蠢貨,送去右邊第二間屋子,自有人打包後送到貴人車裡。”

江芸芸哦了一聲,沿著梅林,穿過一面粉牆來到一間堆滿珍寶的屋子。

綾羅綢緞,珍稀古玩,名貴花草,她再一次對江家的富貴有了深刻的認識。

“花瓶總算來了。”

有人朝著江芸芸走來。

江芸芸抱著花瓶,冷不丁問道:“這花瓶很貴?”

“這可是龍泉粉青釉紙槌瓶,說是南宋的寶貝。”那媽媽臉上笑意加深,“這可是老爺特意高價選來送給大公子的老師……啊……”

與此同時,耳邊傳來刺耳的咣噹一聲,屋內所有人的視線都看了過來。

江芸芸鬆手,任由懷中名貴的寶貝在腳邊碎成一片片。

“你瘋了!”媽媽尖銳叫著。

江芸芸用腳踢了踢碎片,漫不經心點頭:“可能是手滑,還有什麼東西是給那個老師的?”

雖沒人說話,但還是有人下意識把手中的東西握緊。

江芸芸三步並作兩步上前,直接朝著那人走去,有點禮貌但不多地說道:“得罪了。”

她一邊把小丫鬟手中的花瓶給直接拍下去,一邊開啟她腳邊的盒子,把裡面的東西都摔了一遍。

那媽媽被接二連三的聲音驚得回過神來,尖叫著撲過來:“瘋了,瘋了。”

江芸芸個子小,左突右躲,甚至臨走前還好心提建議:“你們快去請夫人過來,不然要來不及了。”

院子裡如何慌亂不提,跑出來的江芸芸卻沒有跑遠,反而是盤腿躲在假山的一個洞穴中。

那個位置不高,卻可以觀察到周圍的情況。

她必須精準把握時間,才能確定周笙的安全。

一炷香後,她就看到圓拱門處傳來動靜,探頭張望了一下,就看到有一人被簇擁著走了過來。

她長得並不出眾,顴骨高聳,眉眼凌厲,但衣著華麗,裙襬在行走間,好似金波盪漾,頭頂插滿金玉,日光下閃耀暉暉,連帶著人臉都看不清。

江芸芸看著那人身邊跟著章秀娥,猜測這人大概就是江府的夫人。

人既然被叫來這裡,周笙那邊應該就不會捱打了。

許是外面動靜太大,正廳內也有小廝快步走出來。

江芸芸盯著那小廝看了一眼,又看向院中坐著的幾人,心中微動,冷不丁想到順帶撈江渝的辦法。

來都來了,鬧都鬧了,多一個不多,撈一個是一個,不如更熱鬧一點。

她如是想著,刺溜一下從假山上滑下來,剛走幾步,就朝著一處看了過來。

春日的梅花樹綠葉茂密,樛結高枝,影影綽綽間南枝春來,暗影浮動。

——有人在看著她。

她沉默著,但很快又扭頭走了。

她需在小廝回來之前進去,打江家人一個措手不及,所以那點隱晦的打量並未讓她停下腳步。

江芸芸靠近那間正廳才發現這間大廳的氣派,歇山轉角,滴水重簷,珠簾高卷,上懸硃紅牌匾——正清堂。

正中的博山爐正悠悠散發出梅花的清香,一番春信,玉骨冰姿,仙風嫋嫋。

屋內幾人察覺到動靜,順勢看了過來。

江芸芸的目光先是看向為首那人,那人並不年輕,留著修整整齊的鬍子,穿著靛青色的衣袍,目光沉靜溫和。

他的右手邊坐著體型圓潤的男子,雖有意穿的文雅質樸,但腰間碩大的金玉佩還是暴露了他暴發戶氣質,應該是她的便宜爹,江如琅。

至於左手邊則是坐了三四個年輕人,頭戴方巾,身穿統一的青色衣衫,此刻都齊刷刷地看了過來,神色各異。

“你是何人。”上首的中年人溫和地注視著來人,眸光清亮,“怎如此失禮?”

“是你!”江如琅見到門口站著的江芸芸,臉色頓時難看起來,失神喊道。

江芸芸趕在江如琅開口前,故意為難說道:“江家為諸位備下的禮物被人不小心摔壞了,夫人想要諸位再多留一會兒,等禮物再一次備齊。”

“胡說八道。”江如琅緊盯著面前的江芸芸,一雙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把他給我拉下去。”

江芸芸冷靜說道:“夫人已經來了,老爺不信可以去看看。”

江如琅神色古怪,將信將疑。

剛才外面確實有吵鬧聲。

“是大公子老師的禮物摔壞了。”江芸芸的目光在左側的三個年輕身上一掃而過。

那三人容貌俊秀,各有千秋,長得也都像讀書人,最主要的是年輕。

她不確定等會那些刺人的話朝誰說。

“早叫江老爺不必破費。”坐在第一位的年輕人立刻眉心微動,神色不悅,“今日只是來恭賀大公子科考取得佳績。”

江老爺用手擦了擦額頭,眼尾朝外看了幾眼,臉上的肉擠成一堆,殷勤說著:“小兒能得今日功名,多仰仗老師們辛苦教導,區區薄禮是要的。”

那人並未斷然拒絕,反而悄悄看了一眼上首的那位中年人。

“先生何必推辭,聽說還有一個南宋的瓶子,花費千金。”江芸芸推波助瀾。

上首中年人眉心一皺,看向江如琅。

江如琅連連擺手:“只是對諸位老師的一個心意而已。”

“那也是家中女眷誠心跪拜,祈福多日,心意絕對是足的,老師們何必推辭。”江芸芸唉聲嘆氣,小臉皺巴巴的。

中年人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一個貴重的禮物本就打眼,現在竟然還要女眷跪拜祈福,說出去,還當這些人欺負江家女眷。

“女眷跪拜並非此事,不要聽這不孝子多言,還不把他給我拖下去。”江如琅厲聲呵斥道。

江芸芸一口咬定:“怎麼不是,今日夫人親口說的,祠堂的人可都聽到了。”

“你也是江老爺的兒子?”坐在最後面,也最是年輕的老師眉心一挑,身子微微前傾,“今日是為那個女眷來的?”

那年輕人眼睛格外亮,一笑起來,眉眼清朗。

江芸芸皮笑肉不笑:“正是,我妹妹體弱多病,大哥過了科考,正式邁入科舉之路,自然是全家都高興的好事,為他祈福是我們這些做弟妹該做的,只是如今事情塵埃落定,我妹妹也該享受一下這個喜悅。”

“好一個伶牙利嘴的小童。”那人撫掌,眨了眨眼,促狹說道,“好似一隻小牛犢。”

江芸芸並不理會他的打趣,盯著江如琅,態度謙卑:“大哥若是明年考上舉人,自然還有祈福的機會,還請老爺讓我接渝姐兒回來。”

幾人說話間,有小廝匆匆而來,驟一見到江芸芸,臉上頓時露出見鬼的表情。

“什麼事情如何慌慌張張!”江如琅遷怒著。

那小廝嘴角微動。

“看來仲達的東西真的壞了。”最年輕的小先生託著下巴,笑說著。

那小廝臉上藏不住事,面露驚訝。

被他打趣的人卻臉色瞬間陰沉。

“江老爺。”一直沒說話的中年人終於開口,“大公子過了科考是自己的本事,何須祭拜鬼神。”

“是是。”江如琅臉色發白,胡亂應下,“都是小婦人不懂事,盧老師不要生氣,黎先生也消消氣。”

“這些禮物不必準備了,祈福是為敬畏鬼神,祭拜祖先,我與大公子不過是師生關係,稱不上這樣的厚禮。”盧通口氣硬邦邦開口。

“得病寢衽,畏懼鬼至,還是盧先生看得清。”江芸芸說著風涼話。

小先生眼睛一亮:“小小年紀竟還讀過王充的訂鬼。”

江芸芸眨了眨眼,沒說話。

快餐文學的現代人,只會這一句。

“時候不早了,也該回去了,去把楠枝找回來。”中年人臉色不豫,起身準備離開。

江老爺連忙起身,連忙說道:“馬上就午時了,不若一起吃個飯,小兒拿功課馬上就回來了,還請黎先生指點一下。”

黎先生搖了搖頭:“令郎自有老師,何須我來指手畫腳。”

江老爺臉色大變,正打算說話,盧通便順勢攔住他,對著他搖了搖頭。

“你倒是大膽。”出門前,那位黎先生低頭,打量著低眉順眼站在一側的江芸芸,“王仲任盛矜於己,厚辱其先,你學其知,不可學其性。”

江芸芸迷茫地眨了眨眼。

——聽不懂。

“既是為了妹妹,還請江老爺不要怪罪他。”那個小先生最後一個走出來,慢慢悠悠為江芸芸說著話,“此子頗有仲任之風,江老爺有兩個好兒子,好福氣啊。”

江芸芸察覺自己壞了江家大事,自然不會等在這裡捱罵,連忙跟著他跑了。

出了正院,她看到有個小少年抱著梅花站在黎先生面前,神色恭敬謙卑。

那人長得秀氣白淨,穿著天青色的交領窄袖上衣,兩肩以及胸口繡有蘭花,腰間有片金橫道線紋裝飾,連帶著腰身都收斂著,下裳則打折豎向細襉,好似裙子一般。

她還未來得及收回視線,那小少年便看了過來,兩人視線剛一交錯,他便矜持地收回視線。

“這是黎先生的小兒子,黎循傳。”那個小先生揹著手解釋著。

江芸芸哦了一聲,不為所動。

“你不知道黎先生是誰?”那人驚訝反問。

江芸芸一臉迷茫。

“真是一個痴兒。”小先生撫了撫她的額頭,笑說著。

“你既然知道王仲任,那我便再送一句話。”他手中的扇子在指尖打了一個轉,“處顛者危,勢豐者虧。”

江芸芸眼珠子轉了一下,把聽不懂寫在了臉上。

“你讀過王充的訂鬼,卻沒讀過他的論衡?”那人驚訝反問。

江芸芸揉了揉臉,老實交代:“我,文盲。”

那人臉上笑容一頓。

“那你怎麼會王充的詩句?”

江芸芸猶豫片刻,緩緩補正:“那,半文盲。”

那人和她面面相覷,忍不住齜了齜牙,陰陽怪氣:“你這人,還能是半個的。”

江芸芸厚著臉皮不說話,到了岔路口就打算離開。

“哎,小孩怎麼不問我叫什麼名字。”那小先生眼疾手快抓著他的袖子,不解問道。

江芸芸盯著那手指,那手指白皙修長,一看便是讀書人的手,她愣了一會兒,這才看向那人漆黑的眼珠。

“我叫仲本,字與立。”他笑眯了眼,注視著那雙眼睛,“你可比你大哥有意思多了,江家怎麼不叫你去試試黎家收徒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