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白漪怔怔看著自己的“愚蠢父親”。

母親多病,早早便離開人世。

這麼多年,鄧赤城從未動過續絃念頭。

年幼記事之時,鄧白漪印象中的“父親”,便是孤零零的獨自一人,裡外操勞,撥著撥不完的算盤,記著記不完的賬簿。

北郡本就荒涼,玉珠鎮更是偏僻。

鎮子裡的大戶人家極少,鄧家絕對算是其中之一。

鄧赤城總說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

鄧白漪從沒覺得。

她不稀罕鄧府這些碎銀,不稀罕這千金小姐的身份。

這算什麼福氣?

一直以來,她都想修行,想要持握飛劍,斬妖除魔,當那馭劍遨遊的自在劍仙。

她反而覺得自己父親,太沒志氣,只想做些小生意,賺上三兩碎銀。

貪生怕死,怎入仙家之門?

實在是凡俗之人!

鄧白漪越長大,越覺得自己父親“普通”。

可這一刻,她突然意識到,自己錯了。

錯得很嚴重。

平日裡,自己眼中那個怕死怕得要死的男人,竟然站在太安城副城主面前討要債務?

向沈小姐追債,不就是向徐囿追債?

徐囿徹底沉默了。

他望向身旁的謝玄衣。

謝玄衣神色如常,端著酒盞,輕輕抿了一口。

有意思,實在有意思。

怪不得先前鄧赤城一力主張,要拉沈妍上車,而且主動告訴自己,靈羅山沈氏的相關事蹟。

原來這老傢伙一開始打的主意,就是“救人”,然後“討債”。

謝玄衣放下酒盞,笑道:“這幾年北郡太亂,靈羅山家大業大,可能忘了這件事情,不過以沈姑娘的性格,一定不願意欠人吧?”

“這是自然。”

沈妍幽幽開口,“靈羅山欠你多少?”

“共計三千七百九十二兩,四厘。”

鄧赤城恭恭敬敬道:“賬簿裡都有記錄,每一筆我都複審校驗了一遍,如若沈姑娘不信,可以重新校對……”

“不必了。”

徐囿打斷了鄧赤城的話語,他揮了揮手,平靜道:“一共四千兩銀,靖兒,取銀票給這位鄧先生。”

四千兩銀,對於徐囿這樣的修行者而言,不算什麼。

凡俗的財富,對他們意義不大。

“多謝徐大人,多謝沈姑娘。”

自從謝玄衣開口之後,鄧赤城的脊樑便挺得筆直。

他努力讓聲音保持平靜。

但接過銀票之時,手指還是止不住顫抖。

……

……

“謝公子,實在太感謝了。”

酒宴結束,徐囿給鄧府一行人安排了府邸過夜……

回去路上,鄧赤城聲音帶著酒氣,不止一次道謝。

謝玄衣笑道:“欠你錢的是靈羅山,還你錢的是徐囿,我只不過說了一句話,謝我做什麼?”

“我鄧赤城只是老了,不是傻了。”

鄧赤城誠懇道:“您若是不開口,靈羅山的那些錢,恐怕我一輩子都要不回來。”

“知道就好。”

鄧白漪嗔道:“一些碎銀,至於你惦記這麼久嗎?”

“人是英雄財是膽,你跟了謝公子,以後行走江湖,不需要花銷?”

鄧赤城無奈道:“別的不提,皇城一套二進院子,最差也要三四千兩銀,咱家在北郡辛辛苦苦這麼多年,一共才攢了多少?你出手闊綽,一轉眼沒看住,就把半壁家產送出去了,我不厚著臉皮要回來些,這些餘糧夠你霍霍幾天?”

鄧白漪無話可說,只得乖乖閉嘴。

她輕輕吸了口氣,眼眶略微有些溼潤。

不論如何,自己父親……

一直在替自己著想。

“再說,這些銀兩我留著沒用。”

鄧赤城笑了笑,坦然道:“等我死了,這些還不都是你……以及謝公子的?”

“???”

鄧白漪聽出了糟老頭子的言外之意,面紅耳赤怒斥道:“爹,你在說些什麼啊?!”

謝玄衣也覺察到了不對。

他啞然失笑:“別,這些銀兩還是都留給鄧白漪吧,我實在是無福消受。”

鄧赤城本想再開口挽回一下。

下一秒就被狠狠掐了一把,疼得齜牙咧嘴。

礙於女兒嚴威,鄧赤城只能苦著臉改口:“謝公子千萬別誤會,我當然知道,咱們不是一個世界的,哪裡敢往那種方面去想?我先前意思是……這些銀兩,您儘管花,鯉潮城結束之後,若是方便,不如把鄧白漪收在身邊當個婢女?她打小就想闖蕩江湖,哪怕當不成劍仙,看看飛劍也是好的。”

這一次。

鄧白漪倒是罕見沒有動怒。

她安安靜靜等著謝玄衣的回應。

這件事情,她也很緊張。

“……”

謝玄衣沉默了片刻。

這父女倆的心思,他當然看得出來,尤其是鄧白漪,每次停車休息的時候,恨不得把眼珠子都丟到天上。

“白漪是個好苗子,有天賦,如果遇上一位願意指點的老師,會取得不錯的成就。”

他輕聲道:“……但很可惜,那個人不是我。”

鄧白漪眼神剛剛亮起一抹光芒,便黯淡下來。

她默默攥緊衣袖,沒有多說什麼。

“鯉潮城之行如果順利,我會替她找到合適的去處。”謝玄衣抬起頭來,微笑道:“至於你,也別擔心,鄧府一行人我會安排到皇城……無需你們出一張銀票,自然有地方住,不愁吃穿。”

鄧赤城愣了一下。

先前這位謝真公子說,會給他們安排一個與妖患無關,絕對安全的城池居住。

他還在想,究竟是什麼地方,能稱得上絕對安全。

現在他知道了……

皇城!大褚皇城!

這當真是天大的恩澤了!

“謝……”

鄧赤城想要開口,卻被謝玄衣打斷。

“今晚你已經謝了我太多次。這一次你如果要謝,就謝自己生了個資質不錯的女兒。鄧白漪的確是個當劍仙的胚子。”

謝玄衣轉頭望向眼神黯然的鄧白漪,鼓勵道:“你在煉氣境的修行根基打得很牢,即便放到大宗門裡,也算得上是中上之姿。就這麼踏踏實實修行下去,以後早晚有一天,能成為你想成為的那種人。”

鄧白漪沒說什麼,不知為何,修行成果得到了肯定,心情卻不是很開心。

“好了,閒話就不多說了。眼下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謝玄衣臉上的笑意逐漸消失,聲音也逐漸變得嚴肅起來。

馬車已經停下。

前面就是徐囿安排的府邸。

“待會到了府邸,不要真的下榻,熄燈之後,等徐囿的人離開,便讓所有人都收拾行李。”

謝玄衣平靜開口:“立刻,馬上啟程,連夜離開太安城。”

“連夜離開太安城?”

聽到這話,鄧赤城頓時酒醒。

“怎麼,徐囿安排的府邸有問題嗎?”

鄧白漪也覺察到了謝玄衣的語氣異樣。

謝玄衣沒有解釋什麼,只是默默掀開車簾,看著遠方府邸,幽暗夜幕之下,太安城的長街,靜謐地可怕。

他不知道這府邸有沒有問題。

但他知道。

進入太安城後,自己心湖便迎來了前所未有的不安。

“靈羅山,沈妍,太安城,徐囿,青州八百里禁……”

謝玄衣努力把這些線索拼湊在一起。

一個大致輪廓,在心中浮現。

但始終差了一點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