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5 知其難為而勉力為之

情商，何謂高低？

先觀察，再思考，最後說出符合情境與對方三觀的言語，這是正常的情商。

在這個基礎之上，能適當增加創意、挑逗性、幽默等元素，令對方舒適，勾引出對方的期待，是為高。

在這個基礎之下，不觀察，不思考，怎麼爽怎麼噴，或是緘口不言，只知道唔唔，是為低。

而李崢的情商，是左後橫跳，反覆波動，九深一淺的，這其實只與他交流的物件和所處的情境相關。

比如多數人，在家人或者極親近的朋友面前，多半不會玩觀察思考這一套討好對方，有啥說啥。

在這個情境下，每個人都情商低，毫不掩飾地暴露自我。

尤其是男性，如果好基友剪了個頭，很可能會罵愣逼，如果好基友玩遊戲拉胯，是要罵菜逼的，如果失戀，那怕是要上床蹦迪了。

女性則細膩的多，無論閨蜜買了一條多醜的裙子，都要一臉驚喜地誇“真好看~~~”。

而李崢，不過是這個“自己人”的範圍比較大罷了。

天下學疆中人，反正早晚都是我魔域的。

相對而言，林逾靜“自己人”的範圍則是太小了，因為經歷過太多因為智商超群而無意傷人的慘劇，她在這個範圍外，選擇用“唔”來代替語言表達。

久而久之，相當於自廢情商，同時也喪失了部分語言能力。

因此，突然進入職場環境，林逾靜不得不依賴他人，不然怕是要遭罪了。

失去了媽媽的庇護，她現在只能時刻盯著李崢，伺機而動，複製他的技能。

而李崢，雖然“自己人”的範圍很大，但通常也不會第一次見面就放棄情商的武器，尤其是與前輩交流，姿態還是要擺的。

於是，他開始了觀察。

【朱明躍】

【學力：1959】

穩了，領域專家水平，自己人。

再結合他現在的狀態，主動吐露私事的話語……

李崢已經知道他最需要的是什麼了。

“我看您完全就像重生了一樣，這個精神狀態比好多學生都要有活力。”李崢振振點頭道，“雖然我們不知道具體內情，但既然已經邁出這步了，就坦坦蕩蕩走接下來的路吧，別再回頭想了。”

這句話，完全把林逾靜聽驚了。

這已經不是情商不情商的問題了，簡直就是渣！

朱明躍本來還有些後悔初次見面就說這些，但李崢的話讓他瞬間舒服下來。

“謝謝你的安慰。”朱明躍抿著嘴連連搖頭，“沒想到啊……第一個肯定我的人竟然是第一次見面的你們……親朋好友都在勸我回頭，單位同事都諱莫如深，倒是你們更能理解我的狀態……不得不說，現在年輕人的思想真的太豐富了。”

他說著，又來回看了看二人，接著就是眼兒一瞪問道。

“你們是……中學就在一起了？實不相瞞，我和我前妻也是。”

面對這個問題，李崢的情商思路好像突然被塞了一節死迴圈。

然後就短路了……

林逾靜更是有一種想奪門而出的衝動。

“啊啊，不好意思，不該說這些的，今天有點興奮，理解一下。”朱明躍說著點開郵件，翻起了二人的簡歷，“趙書記跟我交代過了，你們在資料分析方面很有一套，不介意的話，你們先進測試組瞭解一下情況，順便熟悉工作。我知道你們最感興趣的還是發動機工程，但我建議還是從更簡單基礎的工作開始，不然會有很大的割裂感，很難真正參與工作。”

“深感榮幸。”李崢點頭道。

“好，那我叫負責人過來。”朱明躍說著拿起座機聽筒，但想了想，又暫時放了下去，轉而說道。

“你們有什麼疑問或者想法，不妨直說。”

“趙書記提醒了我很多次，千萬不要盯著學歷陷入固化認知，那樣會浪費你們的才華。”

“作為十七所的老所長，書記幾乎親身經歷了90年代以來航天系統的所有機遇和困境，我相信他的判斷，也相信他的眼光。”

朱明躍說著，略有深意地點了點頭。

“不必客氣，有話直說，都是自家人。”

這個自家人，就很親切了。

有些敏感的事情，下面的組長確實也不方便多講，要麼就是自己也不知道。

李崢自然承了美意，試探性開口道：“那……我就斗膽請教七八個問題……”

“這麼多……”朱明躍嚥了口吐沫，喝了一大口水後才抬手道，“儘管問吧。”

“首先，YF-87現在團隊情況如何，可調配資源如何？”

朱明躍也不含糊，當即答道：

“張總工住院是一個巨大的打擊，我暫時擔任第一負責人。”

“因為我們的人員與煤油發動機是相對獨立的，因此主力骨幹並沒有受影響，雖然我這裡對年假和病假一律透過，但多數同志昨天就已經歸崗了。”

“昨天開會的時候，我們已經上下統一，明確了再拼一把的態度。”

“至於資源，無論院內外，都正處於調整階段。”

“每個院所都有自己的工作計劃和日程，到哪裡活兒都是幹不完的，在之前那段時間，大家始終都把黃二的事排到了第一優先順序。”

“可以說，只要黃二有需求，無論是誰，都要立刻放下手上的工作，立刻著手黃二專案。”

“現階段，隨著927的提出，這個優待必然是沒了，各院所勢必會開始逐漸向927掉頭。”

“不過我們如果真有突破性進展，核心需求，趙書記依然會幫忙開口，他可是敢闖集團董事長辦公室的人物……”

“但前提是，這些需求不要與927產生衝突。”

“總不可能讓927慢下來等我們。”

“好了，繼續問吧。”

從朱明躍的說辭來看，他基本是毫無隱瞞，趙振華看來也交代的很到位。

看來在老書記的期待中，自己絕不是來實習走過場那麼簡單的。

李崢也不再拘謹，當即問道：“現階段可能的故障原因有說法了麼？”

“嗯……你對87之前瞭解到哪一步？”朱明躍反問道。

“只知道問題出在氧渦輪泵。”

“那就好解釋了。”

朱明躍比劃著說道。

“你們都知道，為了燃料充分燃燒，提高比衝，燃燒室的氣壓都會做到很高。”

“這就意味著需要一個足夠強大的渦輪，頂著這個氣壓將更多的燃料噴入燃燒室。”

“就像是有一瓶瘋狂搖晃過後的可樂，你還要源源不斷地向裡面加註更多可樂，我們是用渦輪實現這個過程的。”

“要把燃料噴入100個大氣壓的燃燒室，這個渦輪的功率可想而知，那麼推動渦輪做功的能源又從哪來？”

說到這裡，朱明躍看著呆呆的二人好久後才無奈道：“別看著我……我在提問題……趙書記的眼光當然沒問題，可那我也得摸個底吧。”

話罷，他微微前探，衝二人正色道：“時間有限，我不可能給你們出一套卷子，我們隨時交流隨時考察，我會根據你們的水平安排後面的學習和工作，能答就儘量答，答不上就猜。”

李崢聞言，立刻展開思考。

但他的思考剛起了個頭，林逾靜便頭一揚說道：“在發動機內部另外設計一個燃燒室，提前燃燒氫氧燃料推動渦輪？”

“對的。”朱明躍笑道，“看來沈總師給你講過了。”

“唔……”林逾靜頭一低，很輕地唔了聲“沒”。

朱明躍沒注意到，繼續說了起來。

“這個燃燒室被稱為預燃室，氫氧燃料在此提前燃燒做功，推動渦輪。”

“說到這裡，我又要問問題了，別嫌我煩啊，我只是瞭解你們各學科基礎。”

“像液氫液氧這樣的肼類推進劑，其充分燃燒的溫度是多少？”

這話是看著林逾靜問的，剛剛的問題顯然燃起了朱明躍對她的期待。

然而林逾靜卻只是抓褲低頭，像個走神的時候突然被老師提問的小學生。

這一次，旁邊的李崢卻很自信：“應該是3000度以上吧。”

朱明躍的注意力就此投向了李崢：“那什麼樣的材料能承受這樣的溫度？”

李崢這次想了片刻，竟然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

“不鏽鋼的最高使用溫度大概是1000度，航天發動機裡用高溫合金通常無法超過1500度，金屬陶瓷會更高一些，但我不確定其固有性質適合作為葉片材料……”

“純看熔點的話，鉿合金、石墨、金剛石、鎢等材料確實能突破3000度，但其或過於昂貴稀有，或因其塑性、脆性等原因無法勝任發動機的特殊任務……”

“所以，我想不到一種能大規模應用在航天發動機上，且能頂住3000度高溫的材料……”

朱明躍聽到最後，不自覺地就開始吧唧嘴了。

“化學和材料學基礎也不錯啊。”

“啊……”李崢謙虛擺手，“也不過是參加了幾場小競賽罷了……連這樣一個材料都想不出來……”

“想不出來是對的，我也想不出來。”朱明躍笑道，“這種完美材料只存在於理論中，全地球的材料加起來也不一定能造出一臺火箭，我們大規模採用的合金，其工作溫度大多都在1500度以內，主要是靠特殊塗層和推進劑流實現的降溫。”

“不過在渦輪泵葉片上，這些技術都被大大限制了。”

“簡而言之，現階段這部分無法降溫，預燃室的溫度上限只有1300度。”

“但液氫液氧充分燃燒的溫度是3000度。”

“怎麼辦？”

一直沉默不言的林逾靜突然就來勁了：“不充分燃燒……過量燃燒？”

“不錯，我們在預燃室透過注入過量的氫，或者氧，來製造不充分燃燒，將內部溫度控制在1300度內。”朱明躍又是一個轉頭，被吸到了林逾靜一邊，“那麼問題又來了，是氫過量還是氧過量？”

“一定是氫啊。”林逾靜使勁點頭，“高溫純氧會導致劇烈的氧化腐蝕，這誰頂得住啊。”

“非常非常好。”朱明躍恨不得要鼓掌了，“如果沒有沈總師指點，全是你自己想出來的話，我真是沒見過你這種腦子……”

他話未說完，又趕緊朝李崢道：“那個……你也很聰明，沒別的意思啊……”

“沒事，繼續吧……”李崢面色極其平淡，“習慣了。”

林逾靜也是，歸見風也是……

面對這種生來就非人的腦回路，李崢早就習慣了……

“好，那繼續。”朱明躍嗽了嗽嗓子道說道，“這樣的氫過量燃燒後，勢必會產生廢氣，我們就需要設定一套排氣系統……”

“而第一次歸零的故障模型中，出問題的正是排氣系統。”

“簡單來說，就是排氣口壞掉了，從而導致氣流堵塞。”

“短時間內，推進渦輪泵運轉的氣流突然急劇減小，繼而無法將燃料噴入燃燒室。”

“燃燒快速停止，發動機就此停機。”

“這就是完整的故障重現了。”

“這樣的故障在此前超過三萬秒的試車中，還從未發生過。”

“我們認為，是黃二升空過程中，遭遇了偶然極端環境下的特殊共振，進而導致的排氣系統故障。”

“這套排氣設計是久經考驗的，以前還從未有過先例。”

“當時我們認為，就是運氣欠佳，陰溝裡翻船了。”

“在確定這個故障點後，我們爭分奪秒加強了整個排氣系統，使其能經受住比故障重現中更惡劣的條件，然後信心滿滿將新版的發動機送到了試驗場。”

“前兩次常規試車中，發動機依然表現優異。”

“第三次極端環境的試車結果，你們也已經看到了。”

“加強過的排氣系統沒有任何異樣，反而是軸系斷裂了。”

“軸系是核心中的核心，這裡發生斷裂，比排氣故障要嚴重十倍，也要複雜十倍，恐怕很難是修修補補能夠解決的了。很多人認為，尋找和修復故障的過程甚至比重新設計一臺發動機都要漫長艱苦。”

“做個不恰當的比喻，我們最初在大壩上發現了一個小小的漏口，然後用水泥灌注將其堵住了。”

“結果第二天，整座大壩，潰然坍塌。”

“原來我們堵的不是漏口，而是蟻穴。”

“千里之堤，早已被蟻穴貫穿得密密麻麻了。”

“這就是現階段問題的嚴重性。”

說到最後，朱明躍沉沉點頭。

“因此，我個人並不反對927立項。”

“在張總工，張院士倒下的情況下，我有責任接棒。”

“但依我的經驗，此類嚴重缺陷很難在短時間內解決，為了不影響國家後續的航天戰略，927對於大領導來說也是一個沉痛的選擇，一個沒有選擇的選擇。”

“但，這並不影響我們全力以赴的決心。”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知其難為而勉力為之。”

“十七所自成立之初，就在負重前行。”

朱明躍就此起身，抬起右臂。

“李崢，林逾靜。”

“歡迎加入中華航天動力研究所。”

李崢雙手與朱明躍相握，一個勁地搖晃起來：“為之！勉力為之！”

林逾靜握手的時候則冷靜很多，若有所思地問道：“我有一個點想不通……”

朱明躍頗有興致地點了點頭：“請說。”

“為什麼一定要排氣？”林逾靜繃著眉頭有模有樣地揉起下巴，“預燃室所謂的廢氣，其中依然存在著大量過量的氫，為什麼要浪費掉？注入燃燒室不好嗎？那樣火箭的整體燃料利用率不是更高？”

朱明躍一聽就瞪眼了：“你媽真沒給你講過？”

“沒……”

“那你過幾年搞不好真能接她的班兒了……”朱明躍連連點著頭解釋道，“你說的這種設計當然存在，而且是最優設計，我們的YF-100煤油發動機採用的就是這種設計，不僅充分燃燒，而且燃燒室的氣壓可以加倍。但具體到氫氧發動機，其對結構、零件、泵和材料的要求更高，我們沒法一上來就挑戰最高難度，因此採用的是需要排氣的燃氣發生器迴圈。”

“唔……”林逾靜長舒了一口氣，“這就通順了……”

“本來趙書記那麼吹你們，我還有點不理解……現在我完全接受了。”朱明躍抿著嘴連連點頭，“18歲啊，我的天……教育系統搞了這麼多年，可算是培養出你這樣的人了。”

朱明躍剛說完又趕緊轉頭朝向李崢：“當然還有你這樣的……是你們，我說錯了……”

“沒事，習慣了，習慣了……”

“好了，鑑於你們的水平，測試組也不要去了。”朱明躍這便安排起來，“馬上會成立一個臨時的故障調查組，有個絕對夠當你們老師的人來擔當組長，你們直接跟他吧。”

正說著，身後傳來了獨特而又密集的敲門聲。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對於這個敲門聲，李崢還有些印象，好歹是個質數序列。

然而他卻面色一僵，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進。”朱明躍道。

立刻，一張老帥臉探了進來：“等半天了，插個隊成不？”

朱明躍頓時大喜，親自衝過去迎人，拉著老帥逼的手衝二人道：“這位是杜松濤杜總工，NASA都搶著要的頂級專家，求知一號等火箭等的不耐煩了，特地請戰來我們十七所支援，現在開始，你們就跟他了。”

“啊……”

“唔……”

李崢和林逾靜本來高高興興的。

一下子就不好啦。

有種孢子人間諜打入人類內部的感覺，《寄生獸》什麼的。

杜松濤卻還挺高興，進屋就自己打了杯水，優哉遊哉走到二人跟前，喝著水挑了挑眉：“這不就巧了麼。”

巧你媽，這明顯是孢子人的陰謀！

看著二人濃濃的敵意，朱明躍問道：“認識？”

“不熟。”

“不熟……”

“認識就更好辦了。”朱明躍道，“那你倆先出去等等，我跟松濤交待幾件事。”

二人就此低著頭出了辦公室。

然後就撞見之前排在他倆前面的長寸頭大哥了。

大哥迷茫地站在原地：“一個小時了……我辛辛苦苦排隊……還讓給你們……怎麼就插隊了呢……就不能跟我商量一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