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一章 所謂良善,實則奸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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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志遠坐望孔府,輕聲呢喃。
話,卻是被送到了孔公鑑的耳中。
“本將不通文字,不知聖賢,唯手中刀,望孔府安心。”
經過唐可可藝術加工的話,落在孔公鑑這位年輕卻聰慧過人的孔府下一代領頭人的耳中,顯得分外刺耳。
這話翻過來倒過去的,似乎都是在給孔府許下的承諾,希望孔家不必擔心那些在張志遠嘴裡即將到來的叛賊,能夠給孔府造成什麼傷害。
可是孔府外,由原本眺望田野轉為注視大軍的一眾孔家子,卻是臉色憤憤,眼中頗為惱火。
這不是承諾。
這是警告!
來自於一名小小的都司指揮僉事,對堂堂傳承千年的至聖先師之家的靈感。
孔公鑑目光有些變色,沉默的注視著那幾名從大軍陣前趕到孔府來的傳令兵,即便是二十年的涵養,他的心中卻也掀起了層層怒火。
千年的世家,何曾受過這等折辱。
便是中原神州陸沉之際,孔家也是這片土地上傳承最久遠的那唯一一家。
強如大漢,亡了。
盛似大唐,亡了。
鶯歌大宋,亡了。
俱往矣,皆亡於滄桑歲月,唯孔門常開。
二十多年的仁愛儒心,在這一刻晃動了起來。孔公鑑努力的壓抑著心頭的怒火,想要讓自己孔府傳承人的風度,不在這撮爾丘八面前失了分寸。
“煩請轉告將軍,孔府感謝,來日家父衍聖公入京覲見面聖,必當長頌將軍仁義之舉。”
大明朝沒了丞相,可大明朝還有衍聖公。
入朝則列席文臣首位,實乃天下儒學之首。
官兵們自然不懂這個孔府年輕人的話,究竟說的是個什麼意思。幾個常年待在九邊塞外,與前元餘孽對陣衝鋒的傳令兵,甚至是用眼神肆無忌憚的丈量著孔公鑑,目光裡漸漸多了些輕蔑。
似這等手無寸鐵,只知握卷,枕於美人膝的讀書郎,他們殺之如宰雞。
“貴府回話,我等自會帶到。”
傳令兵們留下一句話,也不知是那馬的問題,還是人為故意。一直不曾下馬的官兵們調轉馬頭,戰馬的後蹄踩著地上的砂礫塵土,隨著馬鞭輕輕一抽。
孔公鑑等孔府子弟的眼前,便被一團飛沙走石給罩住。
其胞弟已經是怒不可止,望著遠去的官兵,揮袍怒斥道:“撮爾兵丁,安敢在孔府如此囂張跋扈!誰人撐膽!”
怒火,在眾人的心頭盤旋著,久久不能平息。
然後更讓以孔公鑑為首的孔府子弟更加憤怒的事情,已經發生了。
只見這些剛剛到來的官兵,紛紛下馬之後,竟然是取了鐵鍬、鐵鎬出來。有人開始以孔府的院牆為起點,丈量出整整五里的距離,雖然便買距離只在手持工具,狠狠的落在了地上。
彭。
孔府外的地有點硬,官兵們手中的工具落在地上,發出陣陣悶響。
傳入孔公鑑等人的耳中,卻是無比的刺耳。
“他們到底要做什麼!”
“難道以為,這樣就能挖倒我孔府的牆?”
幾名孔府子弟喋喋不休的在孔公鑑耳邊呵斥著官軍的無禮和狂妄。
然而官兵們卻不會在意這些人的憤怒。
軍令已經從中軍處下發,將軍要他們在孔府外五里深挖溝壑,伐樹建造望樓哨塔,甚至是鹿砦陷馬坑。
軍務繁重,沒人關心被保護在那裡的孔府會想著些什麼。
當官兵們放下手中的刀劍,拿起鋤頭、鐵鍬、釘耙後,整個孔府外就成了一個巨大的工地。
幾名騎兵,從遠方十里外同樣正在建造之中的中軍大營裡衝出來,手上拿著傳令的小角旗,在整個孔府外便衝著那些正在挖土的官兵們呼喊了起來。
“將軍有令,深挖溝壑,砍伐林木,今日孔府獻酒肉于軍中,以酬將士辛勞。”
手拿傳令小角旗的騎兵們,不斷的在孔府五里外呼喊著,聲音在曠野上一遍遍的迴盪著。
原本看著在自家門口挖溝的孔家子弟,心中早就已經怒火中燒,此刻聽到這等軍令,更是差點就要衝到前頭,好與這幫官軍理論一二,孔家到底什麼時候說過要獻酒肉給他們了。
“兄長,他們這是將我孔家的臉面丟在地上隨意踐踏!”
孔公鑑的胞弟滿面漲紅,雙眼噴火,看向孔公鑑,大聲的申訴著。
見孔公鑑不說話,其胞弟便將目光看向身邊的族中兄弟們。
“鑑兄,此事我孔家絕不能坐視不管,今日丟的不知是我們的臉面,還是孔家的臉面,是祖宗的臉面!”
“兄長,我只一句話,若是今日這口氣我孔家不能出了,往後便隨便是個人,都能指著我孔家門唾棄!吾家千年,豈能坐視此事發生。”
“公鑑,所謂話糙理不糙,他們幾人或許說的有些乖張,可道理卻都是一樣的。我孔家,不能受此辱。”
在幾個年輕人開口表明態度之後,遠比孔公鑑年長的孔家子弟也是開口表態。
孔公鑑臉色很不好看,自己雖然是孔家下一任接班人,但族中的意見卻不能不聽取。
然而,望著眼前的大軍,孔公鑑的理智告訴他。
那個從北平城南下的張志遠一直就在等著自己出錯,等著自己做出錯誤的決定,要藉此扣在整個孔家頭上,繼而讓孔家真正的陷入危局之中。
“諸位兄弟也都聽見看見了,大軍環顧我家左右,想來叛賊是再不敢靠近的,不過是出些酒肉犒勞酬謝大軍,於我家又算得了什麼。”
理智佔據上風的孔公鑑,兩隻手掌藏在袖袍下,目光平靜的看向了族中兄弟。
孔公鑑選擇了退讓屈服。
一向尊貴的孔家子弟們卻是老大的不樂意,可是長房嫡子都如此說了,他們也於事無補。
最後,一眾在場的孔家子弟,今日裡觀賞佃戶莊稼長勢的好心情,已經盡數如煙消雲散,餘下的只有對這些將整個孔家圍起來的兵馬的怨氣。
孔公鑑望著這些族中兄弟的揮袍離去,臉色無奈的搖著頭。
孔家的臉面不能丟,但孔家的人命才是這個世上最貴重的。
“去人到那軍中走一趟,回了張將軍的話,孔家今日會準時將大軍所需酒肉糧草,一併送往營中。凡是大軍所需,孔家一力承擔。”
孔公鑑長嘆一聲,同樣是派了人往張志遠的中軍大營帶話。
伺候著孔公鑑的孔家僕役,立馬拱手領命,提著衣袍就往前頭正在安營紮寨,已經做出打算要在此長駐的中軍大營過去。
……
乃至旁晚。
天色黃昏,躲過了日頭的百姓們外出到了田間地頭,觀察著早就已經開始放水曬乾的田地,大抵還要幾日就能進行收割。
百姓們看著白日裡就聽聞的大軍,臉上並沒有多少的波動,只是多看了幾眼被大軍環繞保護著的那片連綿的孔家府邸宅院。
中軍大營旁,加急搭建出來的一座丈高的望樓哨塔上,四面開闊的頂棚下,唐可可身著戎裝,陪著同樣甲胃在身的張志遠,丟下親兵獨上望樓,眺望著大營外。
經過大白天的功夫,在過萬官軍的共同出力下,圍繞著孔府外五里地,一圈溝壑才將將能藏住官兵們的小腿。
而在孔府側門外,已經有一輛輛滿載糧草酒肉的馬車,等待著最後的貨物被搬上車。
當所有的東西都從孔府內的庫房被搬出,頭前的馬車已經是在孔府僕役的驅趕下,向著中軍大營這邊駛過來。
唐可可側目望了張志遠一眼,低聲道:“孔家選擇了退讓,這個機會算錯失掉了。”
唸叨了一聲,唐可可眼神有些幽怨的瞥向張志遠。
在大明諸軍營都有好幾個常年墨筆記錄的賬本,有記載軍功的考功簿,也有糧草物資的收支賬簿。更有一本最厚,也是每日都要記錄的行軍治軍簿。
而如今,在那本行軍治軍簿上,早就已經新增上了一筆自己很不願意看到的記錄。
所記載的一行行文字,便是清楚的說明了,今次萬餘北平都司馬軍營軍馬,之所以南下曲阜,護衛孔府左右,皆是自己提議,主將允准。
那可是孔家啊!
唐可可眼神有些飄忽的望著孔家府前拖出長長的馬車隊伍。
張志遠卻是冷笑了一聲:“如今我軍在此,難道還尋不到新的戰機?”
“戰機?”唐可可眉頭一挑,忽的肩頭一震:“你難道還真的要給孔家推平了?”
張志遠從營外收回視線,轉身看向唐可可,微微一笑:“如果他們給本將這個機會的話。”
他的語氣異常的平靜。
然而,唐可可卻是深信不疑。
當他再一次舉目看向已經點亮燭火的孔家府邸,唐可可衷心的希望,這家傳承千年的人家,能真的清楚現在的局勢到底是怎樣的,能真正的服一次軟。
好好的做一個良善人家不好嘛?
張志遠卻是目光遊走,望向曠野外,夕陽照射不到的昏暗處。
“那邊,是你們的人吧。”
唐可可順著張志遠的注視看了過去,在那片黃昏夕陽照不到的地方,有幾騎手握著韁繩候立在陰影之中。
他點點頭,回頭看向張志遠。
張志遠輕聲道:“你的事情,本將不會管。就如同,你當初到底是怎樣的出身,本將便從來都不曾過問一般。只是眼下,想要解決山東道的問題,你我卻要同心合力。若是有僭越之處,本將事後自會上書殿下請罪。”
唐可可目光閃爍了一下,搖頭道:“不至於此。只不過是些見不得光的人罷了……”
說著這話,唐可可的雙眸不禁一暗。
自己的身份又何曾能見得了光。
如今也不過是在軍中隱姓埋名改頭換面,才有了繼續活在陽光下的機會罷了。
想了想,唐可可從懷裡掏出一個被打磨光亮的黃銅口哨,含在嘴唇下,輕輕的吐著氣息。
口哨發出悠長悠長的聲響,傳至遠方。
少而。
那藏在黃昏陰影下的幾騎,便開始催動著座下的戰馬,緩緩的向著中軍大營而來。
等到這數騎到了已經開始埋上根根木樁,填充上土石的中軍大營營牆下,唐可可已經是走下望樓哨塔,去到了幾騎跟前。
而站在望樓上的張志遠,也是第一次看清了這些人的模樣。
每個人都好似是壞了臉一樣面無表情,眼神裡也沒有任何的光彩。幾人都是穿著玄黑的裹臂綁腿的勁服,腰上配著不曾有裝飾的雁翎刀,在腰間還有一隻裝著短火銃的皮袋子,後腰上則是懸著一把強弩。
玄面白底的靴子踩在馬鐙中,目光似有似無的一遍遍掃過周圍。
當唐可可到了這幾人馬前,也沒有交談。
唐可可便從領頭那人手上接過了一本用皮布幫過著的小冊。
當交接完畢,那領頭之人方才目光平靜深邃的抬起頭,望向瞭望樓上的張志遠,眼神依舊是不起波瀾,也沒有要與這位統領萬軍的將軍打招呼的意思。
如同來時一般,靜悄悄不惹注意的遠去,直至消失在黃昏下的陰影中。
蹬蹬蹬。
站在望樓上的張志遠,聽著背後傳來的登樓聲。
他輕聲開口道:“本將今日看見了他們的真容,營中士卒想必也有瞧見的,難道不會有事?”
懷裡抱著小冊的唐可可回到望樓上,搖搖頭道:“咱們不會再看到他們的。”
“哦?”
張志遠眼中露出好奇。
唐可可若無其事的解釋道:“都是苦命的人,辛辛苦苦一遭,早就到了該享福的時候了。”
張志遠又哦了一聲,便轉口道:“是殿下交代的話?”
唐可可這時候才開啟被皮布仔細包裹著的小冊本,翻開封面一行行看下去,臉上的表情卻是逐漸的精彩起來。
等到將整本內容看完之後,唐可可不禁發出一聲長嘆。
他望向已經近到了大營前的孔家送貨車隊,臉上不由的露出了一絲厭惡:“今晚我不吃飯了。”
張志遠此刻還不知道那冊本上究竟都記錄了什麼。
只能是追問道:“都寫了什麼事情?”
唐可可在腦海中挑挑揀揀了半天,才開口道:“過往卻是我想錯了,原以為至聖先師之家,還能有些善心,宅心仁厚一些。卻不想,竟然也是如出一轍。
孔府外,三十里內,皆孔家佃戶,收租三成。”
“恩?”張志遠有些不解,皺眉道:“若是本將不曾記錯的話,三成的租子,便是整個天下,也找不出多少家。”
唐可可點頭道:“是啊,可不就是如此。尋常租子,大抵都是五成。而在孔家,去地三十里外,六十里內,八成為孔家佃戶,田租子皆五成。
六十里外,曲阜、兗州城、汶上、濟寧、金鄉、魚臺、鉅野、嘉祥、藤縣、鄒縣、費縣、泗水,或五六成,或三四成,皆為孔家佃戶,田租皆七成。”
精挑細選,將最不重要的部分給說了出來。
說完之後唐可可整個人都像是洩了氣一樣,兩肩鬆垮下來。
饒是在九邊塞外殺人無數、破陣無數的張志遠,也不由的張了張嘴。
兩人良久都不曾再開口說話。
直到營外,孔家的馬車隊和軍中火頭營對接,開始交接糧草酒肉,營中傳來陣陣歡呼聲時。
張志遠這才長嘆一聲:“當真是半府人家啊。”
孔家再努力努力,整個兗州府都能變成他們家的了!
天下承平才多久?
大明創立才多久?
洪武如今不過二十八載,一姓人家,便能獨佔半府之地。
其本性究竟如何,可見一斑。
唐可可覺得自己曾經讀過的聖賢文章,學習過的聖賢思想,都在坍塌崩潰中。
若是換一個人家,他或許不會有這樣的感覺。
可這是至聖先師家啊。
過往的信仰在崩潰。
唐可可面色慼慼的搖頭道:“過往我曾以為,世間若多貪念,卻還有良善人家。如今看來,若真是天下烏鴉一般黑,何來良善,皆為奸佞爾!”
說著話,唐可可將手中的那本冊子遞到了張志遠的眼前。
張志遠有些疑惑,看向唐可可,眼神不解。
“本將也能看這些?”
唐可可撇撇嘴聳聳肩:“現在,沒什麼不能看的了。”
張志遠面露遲疑,從唐可可的臉色上,他發現事情似乎有些不對勁,可能遠比自己現在已經知道的還要更加嚴重。
他緩慢的伸出手,將唐可可遞來的冊子接到手中。
隨後,張志遠皺眉翻開冊子。
望樓上,氣氛在一瞬間冰冷到了極點。
當最後一個字被張志遠收入眼中,他已經是滿臉青紫,雙手重重的合上冊子,而後又憤怒的捏緊冊子,雙手砸在了身前的欄杆之上。
然而,任憑張志遠如何的憤怒,此刻卻也發作不出來。
半響之後,張志遠方才開口:“今日本將不食。”
說完後他又補充道:“明日叫營中往曲阜縣城採購米糧。”
唐可可點點頭,但凡是個正常人,只要是看到那些記載的東西,都不可能再接受營門下的那些東西。
他舉目望向已經華燈光亮的孔府宅邸。
“我們是不是有些收斂了?”
張志遠冷哼一聲:“挖的太慢了!”
“那就用上火藥吧。”
“本將允了,再記爾一功。”
“這軍功,我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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