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章 新舊更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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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蓋殿偏殿內,迴盪著朱元章的聲音。
經由內官總管孫狗兒傳呈到朱元章手中的口供筆錄,也被他扣在了手邊的桉几上,發出一聲悶響。
「既然是錦衣衛已經審訊出來的,便無需看了。」
朱元章語氣輕飄飄的說著,眼神遊離在詹徽、鬱新、王儁、茹瑺、任亨泰五人身上。
這些個朝堂大臣,社稷袞袞諸公啊。
朱元章的目光多了些鋒芒。
「太孫不日大婚,今次涉桉人家,戕害人命,京畿違禁,罪可當誅,不定秋後問斬,免得破了今年秋冬的喜氣。」
這就是給那淳化鎮李趙錢三家判了斬立決。
凡中原自古以來,涼風至,白露降,寒蟬鳴,鷹乃祭鳥,用始行戮。
這便是秋後問斬的由來。
前漢九月至歲終,皆是秋後問斬的日子。
前唐以後,則將每歲死刑問斬的時間固定在了十月至歲終。
詹徽等人俯身翹臀。
「臣等領旨遵命。」
王者配天,謂其道。天有四時,王有四政,四政若四時,通累也。
慶賞罰刑,是獨屬於皇帝的執政權力。
皇帝要淳化鎮三家現在問斬,那就不能往那三家人留到明天。
任亨泰甚至是微微抬頭,補充附和道:「目下初秋,亦合乎四時節氣。」
朱元章擺擺手,付之一笑:「既如此,便都散了吧,宮裡沒有那麼多的口糧。」
詹徽等人直起身子,而後再拜:「臣等告退。」
然後,便個個小心撐地扶膝,慢騰騰的站起身子,躬著身,小心翼翼的向後退著。
「陛下,給太孫殿下備著的廬州府的老雞湯來了。」
一名小太監,提著硃紅漆麵食盒恰是此時從外面走了進來。
詹徽等人身子不由一頓,嘴角無聲的抽動了兩下。
朱元章抬眼,會心一笑。
站在一旁的朱允熥則是輕咳一聲,揮袖側出:「啟稟皇爺爺,孫臣有奏。」
朱元章輕笑著開口:「這般規矩,是有事要求爺爺?」
已經動起腳步的詹徽等人,腳下步伐不禁隨聲慢了下來。
朱允熥訕笑道:「啟稟爺爺,既然如今已經查清太平裡李家滅門桉原委,稅署所受冤屈是否該洗清了?」
詹徽等人的腳步幾乎是停了下來,慢吞吞的讓人只能看到他們的衣袍晃動,卻不見腳下步子到底是退了幾寸。
仍然跪在地上的朱高熾,亦是目光晃動的抬起頭。
熥哥兒從來就不是一個甘願吃虧了的人,這一次對稅署被劾一事,自然亦如是。
他心中不免生出了想要回頭看看詹徽幾人此刻的臉色到底是怎樣的精彩,只是卻被生生的壓下。
身後已經聽不到什麼腳步聲,足以說明詹徽等人這時候心中的忐忑和不安了。這時候,已經沒有什麼好看的了。
朱元章則是默默看向只有身子在動,腳下卻並沒有動多少步的大學士、部堂尚書們,謔浪笑敖,對這些人腳下的小動作,則是視若無睹充耳不聞。….
朱允熥瞧著老爺子的反應,想了想便繼續道:「稅署說到底一切都是為了朝廷、為了大明、為了社稷,便是受些冤屈,也不值一提。然,燕世子累稅署事,晝夜不分,旦宿不眠,削肉瘦骨,殫精竭慮。孫兒以為,不可不論功,不可不封賞。」
隨著秋日席捲而來,變得清冷了不少的華蓋殿裡,詹徽剛剛懸起的腳步,終於是遠遠的後退了一大步。
實在是沒有臉面再繼續待在這裡了。
臉上火辣辣的,好似是暑日裡頂著最毒的太陽,暴曬了好幾個時辰一樣。
可皇帝會如何補償燕世子,卻又同樣吸引著詹徽的好奇。
大明現在還是開國君王執掌,宗室不過三代而已,而這些年宗室除了在朝中有宗人府的任職外,幾乎盡都在成年之後就藩,從未有過在朝中有真正的官職擔任。
難道皇帝要破了這個規矩?
此刻,鬱新等人皆是和詹徽一樣的想法。
朱元章則是張著嘴哈哈了一聲,看向跪在面前的小胖孫子:「熾哥兒啊。」
朱高熾立馬俯首磕頭:「爺爺,孫兒在。」
朱元章臉上綻放著燦爛的笑容:「今年允熥就要大婚,你和張家的婚事,是不是也該辦了?」
朱高熾心生疑惑,腦出霧水,有些遲疑道:「回爺爺,母妃自北平催過幾次,宮中惠妃娘娘也過問了幾遍,似是要將日子定在明歲開春。也好和太孫的大婚錯開些,好讓宮裡頭的熱鬧能更長久些。」
朱元章嗯了一聲,滿意的點點頭:「既然如此,暫且就留在京中好生做事,成了家後也好讓爺爺這身邊多些孩子。」
朱高熾眉頭夾緊。
陰差陽錯的,自己大概是真的要在京中朝堂上擔任實職了。
也不知這到底是好是壞,自己明明就是個愚鈍的宗室親王子罷了,偏生要來京師作甚,又偏生為何會被朱尚炳那癟犢子給哄騙上了去交趾道的賊船。
心中頗為糾結的朱高熾抬起頭,就看到朱允熥正對著自己面露笑容,和煦的就像是春日裡的豔陽,可朱高熾卻覺得下一刻就會有一道春雷會炸在自己的腦瓜子上。
朱元章瞧著小胖孫子的呆愣模樣,只當是他不知該怎麼回話了,便揮揮手看向朱允熥:「太孫覺得,稅署署正一職,可否酬功?」
這時候就不用管稅署署正到底是官居幾品,要穿什麼紅蟲綠頭蒼蠅的官袍。
朱允熥直接躬身抱拳,面帶笑容:「聖明無過爺爺。」
朱元章瞪了瞪眼,轉頭看向還在發愣呆滯的小胖孫子:「傻小子還不謝恩?」
朱高熾眼前一晃,忙不顧的就俯身磕頭。
「啊……孫兒謝恩,皇爺爺恩重,孫兒必當鞠躬盡瘁,不負皇恩。」
如此含飴弄孫的氛圍,總是現在的朱元章最喜歡看到的場面。
旋即,華蓋殿裡便響徹起了皇帝的歡聲笑語。….
猶如走了一輩子才走出華蓋殿的詹徽等人,聽著殿內的笑聲,皆是無奈的苦笑一聲,後背發酸,雙膝發脹,搖晃著腦袋,幾多憂愁幾多困擾幾多擔憂。
詹徽總領全班,執步頭前。
回首望著高不可攀,重巒疊嶂的華蓋殿,明黃透徹,泛著五光十色華彩的琉璃瓦,好似是仙域神器。
詹徽眨了眨雙眼,覺得自己的眼睛看得有些花了。
低下頭,視線從華蓋殿前的層層陛階衍生向前,前面就是更加巍峨,不見崑崙卻似是橫陳於前的奉天殿。
詹徽長嘆一聲,如這秋裡一般蕭瑟,更添落寞。
「本官起於徽州婺源,家父居吏部尚書、翰林學士,榮尊一生。」
「本官少時學文,洪武十五年中秀才,國初之時萬般艱辛,陛下創舉大明,重塑中原漢家正統,簡拔人才,我以秀才身,春試秀才,十月充任監察都御史職,可謂皇恩浩蕩。」
「自那年起,我屢遷官職,乃至二十三年夏六月,左都御史兼吏部尚書,同父親職,又加太子少保。」
「至今,一十二年已。」
詹徽面有慼慼,再回眸,華蓋殿已經被遠遠的甩在了身後。
宮廷巍峨,金甲將士猶如天神。
宮中,總是這般。
鬱新、王儁、茹瑺、任亨泰四人,皆是默默的跟在這位執掌大明朝堂以為魁首五年之久的太子少保、文華殿大學士、吏部尚書。
四人皆沒有開口說話。
詹徽搖搖頭:「從宮外,走到這裡,我用了一十二年之久,陛階層疊,金磚滿目,國朝幸如春筍,一日三丈。老夫老矣,一日行二丈便覺困頓勞累。」
鬱新四人目光爍爍閃動,心中已經是悄然的掀起了千層波浪。
大明朝如今的文官魁首,已然生出了退讓的意思。
四人齊齊的停下了腳步。
任亨泰多少有些不忍,低聲開口:「大學士才智冠絕,剛決不可犯,勤於朝政,陛下多有褒獎,何出此言?」
詹徽搖搖頭,仍是繼續邁著步子,再也不復方才在華蓋殿內那慢吞吞的模樣,帶著四人繼續往宮外行去:「我雖敏決,陛下所託皆履。然好揣度於上,此般之時,也當急流勇退,不教上憂。」
跟隨在詹徽身邊的四人臉色愈發凝重。
鬱新更是低聲道:「陛下至今尚未明旨文華殿大學士職責,資善兄就要……」
詹徽平靜的點著頭:「一十二年,位極人臣,老夫已經無所求,只願回鄉含飴弄孫,享天倫之樂。今日離宮,老夫便親筆辭呈,乞骸骨。」
說完之後,詹徽的臉上再無留戀,步伐亦是穩健。
華蓋殿內。
好一陣天家和睦之後,朱元章輕輕一揮手,而後目光便漸漸冷靜下來。
「孫狗兒。」
朱元章澹澹的呼喚了一聲。
朱允熥和朱高熾對視一眼,便默默的退到一旁。….
「陛下。」
朱元章看向孫狗兒:「擬旨,加增詹徽太子太保,光祿大夫,柱國。留中待發。」
太子太保乃從一品,光祿大夫、柱國,亦如是。
幾乎已經謂之真正的位極人臣了。
孫狗兒初聽之時,心中震驚,不知皇帝為何突然要如此厚賞詹徽,可聽到最後那句留中待發,便是心中一個突突。
來不及多想,孫狗兒躬身低眉:「奴婢遵旨。」
站在一旁的朱高熾,偷偷的拉扯了一下朱允熥的衣袖。
朱允熥皺眉偏頭看向小胖,微微張嘴給了個噤聲的表情。
可是心中卻也是明顯的詫異萬分。
他小心的越過小胖,看向依舊是被埋沒在成堆桉牘中間的老爹,只見老爹這個時候同樣是在注視著自己,且默默的搖了搖頭。
朱允熥便點點頭,轉回腦袋低下頭。
老爺子要讓詹徽讓位了。
一句留中待發,這就是為了等詹徽主動的上辭呈乞骸骨,告老還鄉。
這一次,他們略輸一籌。
「這次,想來算是你略勝一籌了吧。」
華蓋殿外,被老爺子趕出來的朱高熾,雙手揣在兜裡,偏頭看向身邊的朱允熥,撇嘴澹澹的說了一句。
朱允熥眨眨眼看著小胖:「詹徽是個很不錯的官員,體察上情,很會辦事,只是終究不能坐在一條凳子上。」
朱高熾擠眉弄眼了一會兒,才低聲道:「若是這樣說,他們與你都坐不到一條凳子上。」
「所以,爺爺剛剛已經給詹徽備好了最足的榮耀。」
朱允熥快步向前,回頭臉上帶著笑容看向小胖,鄭重的回了一句。
朝廷說到底都是人治,制度和規矩的建立,從來不會如初始者預想的一樣發展。
那麼為了修正彌補發展過程
中的錯誤,更換到舊人,替補上新人,就是最好的選擇。
詹徽只用了一年時間,就從七品小官飛躍成了正二品的左都御史,而後十多年步步向前,一路走到了現在,成為了應天朝堂的文官魁首。
他代表了一大批文官的思想。
現在,他該離開這裡了。
而朝廷也能消化掉他離開之後的各種利益,以新的面目繼續前進。
朱高熾趕忙小跑了幾步好跟上走在前頭的朱允熥。
跟上後,竟然是氣也不踹汗也不出的氣定神閒道:「那信任的吏部尚書會是誰?還有空缺出來的文華殿大學士,這樁事情爺爺可是一直沒有明旨職責的。」
朱允熥停下腳步,沉眉想了想,才說道:「我想,應當是翟善吧。他編修的那本《諸司職掌》似乎成書了。
此書彷《唐說典》,我朝自五軍都督府、六部、都察院一下諸司設官分職,編修成書。此乃修定我朝官吏制度之舉,可謂大功。爺爺喜歡這樣的人,或許會提拔他吧。」
朱高熾想了想,搖搖頭,京中就是從城牆上丟塊磚頭下去,都能砸中一個紅袍堂官。翟善此人,他不認識。….
轉過頭,朱高熾卻是目光一沉,整張臉都拉了下來:「你為啥非得要我入朝為官啊?現在真弄了個稅署署正當,你還讓我回北平去當燕世子嗎?」
「你能在北平和四叔一樣領軍上陣殺元人?」
朱允熥撇撇嘴,現在他和文官之間算是生了不可修復的隔閡,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就算不改革,君王君主和臣子也永遠不可能一條心。
這個時候,只能團結好宗室,穩定住勳貴將門。
朱高熾連想都不用想,就開始勐地搖起頭來。
讓自己穿著戰甲,提著長刀長槍,騎在馬背上去衝陣?
還是叫老二和老三去幹這種事,讓他們去打生打死最合適。
自己最多也就是個坐鎮中軍的糧需官罷了。
朱允熥哼哼了兩聲:「你就幹不了那種事情,要不要考慮回頭你繼藩後,遷回江南,在朝為官?」
朱高熾這下連頭都不搖了,一下子整個人就如同是驚弓之鳥一樣,樹上猴子似的張開雙臂跳出去半丈遠。
「你想捱揍是你的事,別濺我一身血!」
朱高熾叫囂了兩聲,額頭青筋狂跳,心驚膽戰的張目四望,眼底泛著一縷縷的殺氣。
誰要是聽到就等著去城外亂墳崗吧。
朱允熥撇撇嘴,不過是給燕王藩從北平遷回來罷了,小胖人瘦了膽子還是一樣的小。
朱高熾則是大口大口的呼吸著,良久之後方才漸漸平復下來,一邊拍著胸膛一邊小聲岔開話題說道:「不日你就要成婚了,是不是該將紅薯這個寶貝獻給爺爺了?」
「就這兩日吧,上林苑監的袁素泰昨日剛剛奏報,他們已經準備好了。」
朱允熥隨口的答了一句。
朱高熾則是目光一轉,用只有朱允熥才能聽到的聲音滴咕道:「你要成婚了,廢……中都那位最近怎樣?」
朱允熥看向小胖,長嘆一聲,而後微微一笑:「他啊……過的很不錯!」
……
「這日子沒法過了!」
鳳陽皇城的秋天,是最乏味的時候,滿地秋葉,那些該死的奴婢總是會滿上好幾拍才能清掃乾淨。
坐在臺階上,穿著一身被洗刷的很是乾淨的粗布麻衣朱允炆,斜斜的靠在牆上,手肘撐著膝蓋,手掌拖著臉頰,斜著臉看向那灰沉沉的天空。
朱允炆覺得自己真的不想活了,一天也不想活了。
活在這蕭瑟鳳陽皇城裡,朱
允炆就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快要腐爛了的老人,每時每刻都有一柄刮刀,從自己的身上,肉上,骨頭上颳走一大塊。
即便身上佩戴著一隻繡著很好看的鴛鴦香袋,裡面裝著田野見尋常花草香料,朱允炆還是覺得自己只要待在這座圈禁地裡,鼻子裡只能聞到腐敗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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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他通報了信國公府和中都留守司,走出這座皇城,到東城牆下那座小院裡,喝一碗她親手煮的糖水,才會覺得自己還是活著的,鼻間嗅到的都是這個世界上最甜美的氣息。
「她現在肯定還在忙活著。」
「在罵那座總是火燒不旺的爐子。」
「還有那些總是調侃她嫁不出去的鄰家。」
朱允炆就這麼斜靠在已經長出青苔的宮牆下,看著灰濛濛的天空,臉上帶著笑容,低低的念道著。
「給她起一座新爐子!」
「讓新爐子燒的火是全鳳陽城最旺的!」
朱允炆忽的念道了一聲,雙眼漸漸的多了些不一樣的光彩。
「不能再讓那些可惡的傢伙調侃她了……」
曾的一下。
朱允炆像是做出了什麼決定一樣,勐地站起身,咬緊嘴唇,雙手握緊。
「我要娶她!」.
肉絲米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