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四章 送給你們的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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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田,種一輩子田,這是大明朝數量最多的人口所從事的一生的事業。
種田,讀書,科舉入仕,升官發財,買田,讓人為自己種田。這是讀書科舉的儒家文官們一生的追求。
當這些人擁有了足夠多的田地,他們就會脫離生產,他們的子孫也會脫離生產,形成一個一個的剝削利益集團。
先自家後國家。
這是所有人都知曉卻統一不會公之於眾的秘密。
而大多數的人,只會停留在先自家上。
至於國家?大明朝?
朱允熥臉色幽幽,冷笑一聲:“孤猶記洪武二十四年冬,浙江道雪災,而後朝廷於浙江道試點推行攤丁入畝,一歲而終,浙江道歲入夏秋兩稅贈糧三百萬擔,商稅等各色課稅百萬之巨。而今,更是每歲有贈,卻並未致使百姓哀嚎,家中更是漸有存糧新衣薪火。”
浙江道這兩年做的很不錯,朝野內外有目共睹。這兩年更是因為征討交趾道,昌華港的建設,連帶著錢塘港也擴大了好幾倍,每日不光是吞吐著自交趾道運來的貨物,還有整個廣西、廣東、雲南等東南數道的貨物。
就連西洋那邊的海外商賈,也來了不少。他們不光是前來應天城外的龍灣碼頭,同樣會去錢塘港下貨。
只是這個時候,朱允熥提起浙江道的事情,在場的文官們卻是臉色緊繃。
官員們眼神開始變得有些不老實起來。
皇太孫這個時候提舊事,分明就是在點今事呢。
恐怕,接下來就是要例數國朝積弊了。
殿內響起一聲輕咳。
朱允熥轉動著白玉扳手,上面已經有了一道因為練弓拉弦出現的的凹槽。
他目視著眼前的朝堂肱骨們。
“大明很大,這句話孤已經在很多地方提過很多次。”
洪武二十四年東宮學堂就已經提過了。
翟善等人心中默默的想著。
那些事情,這兩年也終於是慢慢的透露了出來,並不是什麼秘密。
朱允熥繼續道:“可是,大明這麼大,為何總還是隻要出現天災,百姓便吃不飽肚子穿不暖衣服,乃至於落得妻離子散的境地?諸卿,是否想過?”
想過。
只是不能說!
點著香炭暖烘烘的文淵閣裡,官員們的腦袋更低了一些,沒人敢在這個時候開口說話。
他們不光想過,並且深切的指導原因是為什麼。
朱允熥冷笑一聲:“世人都說時勢造英雄。自陳勝吳廣始,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樣的言論就通行天下。可這時勢又是什麼?無非是朝廷無能,百姓吃不飽肚子了。既然都吃不飽肚子,造反也就不是什麼不可原諒的事情了。”
殿內,朱允熥的聲音很平靜,沒有一絲波瀾,也沒有惱怒,好似只是在訴說著一件很是平常的事情而已。
可是官員們卻越發的坐立難安,渾身如芒在背。
既然坐不住了,官員們便藏著額頭上滲出的汗水,齊齊的跪在了地上。
“臣等無能。”
“臣等死罪。”
朱允熥挺著上身,而後雙手撐在膝蓋上,身子前傾,俯視著官員們。
“你們無錯,你們已經做的很好了。是孤的錯,是我朱家的錯,是上天的錯。”
翟善等人勐地抬起頭,面露惶恐,眼神震盪。
“臣等……”
“不用解釋!”朱允熥終於稍稍的提高了一些聲音:“你們,百姓,都是如此想的吧。”
“漢文景無為而治,則天下倉稟實,錢鈔積爛,五穀生蟲。
唐貞觀文治武功,中原開疆闢土,則凡中原之乞,皆不受外族之施。
宋與士共天下,商道茫茫,佔半壁江山,乃至遼、西夏亡,仍有國祚。”
朱允熥嘴角掛上了一抹輕蔑:“功過有分,君臣分心,功在誰,過在誰?”
文淵閣裡,三足蓮花瓣坐山炭爐,燒的更是紅火了。
然而官員們卻是渾身生寒,後背發汗。
“臣等萬死,絕不敢叫君父受過。君父授權,然天下災情,皆因臣等無能。”
殿內,除卻官員們的請罪聲外,寂靜一片,唯聞窗外飛雪落地之聲。
站在一旁手捧著奏章的解縉默默頷首。
皇太孫愈發的不一樣了。
朱允熥目光如淵似墨道:“功過不是你們說的,也不是孤說的,是要交給昭昭青史去說的。後世人如何說,皆在今日。孤管不到後世人的嘴,但孤如今替聖天子監國掌權,便不能讓後世人辱沒聖天子一分!”
官員們聽到這裡,忽的默默的鬆了一口氣。
雖然皇太孫的言辭一層更比一層嚴苛,然而最要命的是不提目的和要求。
而現在,只要能提出目的和要求,便不是什麼問題了。
翟善抬起頭,面目莊重,代表文官們開口道:“臣等食君之祿,自當為君分憂。今冬雪情雖大,然朝堂一心,共志成城,上蒼定能獲悉,護佑我朝子民,全君父仁政。”
朱允熥哼哼了一聲:“你們都是見證了大明從草創至今的人,孤今天便送給你們這個體面。
朝廷要一條心,這顆心該放在什麼地方,不用孤教你們。
你們是我朱家社稷基業之根基,百姓同樣是我家的社稷之根,我家不做那無根浮萍,誰也不要妄圖那樣去做。
地方上官府、官員、士紳、商賈、百姓,朝廷要有個權衡,不要因小失大了。
你們今日回去也告戒了家中,莫要插手了不該碰的事情,京軍十萬現如今分赴各地,他們是我家的手中刀。
但孤要告訴你們,這把刀現在不在我家手上了,刀口落在什麼地方,全看你們要不要這個體面!”
低著頭的解縉閉上了雙眼。
而如鬱新、王儁等人則是渾身一軟,任亨泰、茹瑺等人則是心中大呼,徒留翟善瞪大了雙眼盯著忽然之間殺氣騰騰的皇太孫。
就知道動用京軍沒有那麼簡單!
這件事情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賑濟雪情,也不是為了壓制文官在朝堂上的權力。
從一開始,這件事情就是奔著殺人去的!
京軍這把握在皇室手中的刀,如今離了京,可這把刀又何曾離了手?最後究竟落在什麼地方,全看手握這把刀的人會如何去想。
敲打過了之後。
朱允熥點了點頭,向後一靠,目光看向透光的窗外:“都去吧,早些回家。雪大了,慢些走。”
官員們相互看了看,終於還是壓住心中的不安,小心起身,低著頭躬著身無聲的後退著。
當殿門被開啟,殿外的風雪灌注。
朱允熥已經靠在圈椅上閉上了雙眼,好似是因國事操勞而睡熟了,可嗓子裡卻發出了聲音。
“皇爺爺有言,我家起於黎民。”
“京軍可動,親軍亦可動。”
“諸位,”
“慢走……”
剛剛退到殿門處轉過身的官員們,在聽到從後背傳來的話,不由兩腿如有灌鉛,四肢僵硬。
皇太孫說的沒有錯。
他已經給了所有人體面的選擇,如果不想要體面,那麼下場會如何,所有人心裡都清清楚楚。
左右不過是成為皇太孫口中那昭昭青史上的一行數字中的一例,沒有人會去關注和憐惜,死了也就死了。
官員們茫然的走出文淵閣。
當落在最後的六部尚書三法司堂官從殿內走出,身後就傳來了宮中內侍將殿門關上的聲音。
翟善雙手兜在袖中,站在殿門前的廊下,抬頭看著外面陰沉沉飛雪不歇的天空。
“諸位,殿下今天這番話到底是什麼意思?”王儁見幾位尚書都停在廊下,便皺眉低聲詢問著,期間不忘小心的回頭掃了一眼緊閉著的殿門。
鬱新長嘆一聲:“今冬多事啊!諸位還是勤勉國事吧。”
茹瑺斜眼掃向鬱新,哼哼兩聲:“諸位,老妻今早燉了一鍋肉還等著老夫回家,告辭了。”
說罷,茹瑺便揮揮衣袖打了個花捲,低著頭沒入風雪之中。
王儁張張嘴,看著茹瑺隱入風雪之中的背影:“不理部事了?”
任亨泰斜覦著王儁,而後看向翟善:“翟尚書,本官也要和你告個假,今日本官也要回家一趟。”
翟善是吏部尚書,管的就是朝堂內外的官員人事。
雖說任亨泰沒必要和他告假,但他還是應道:“任尚書慢走,雪天路滑,多多小心。”
任亨泰點點頭,拱拱手,便如茹瑺一般沒入風雪中。
王儁伸出手,卻見翟善也已經不發一言的從眼前走過。
等到殿門前只剩下鬱新一人之後,王儁終於是忍不住了:“殿內的事情,我是明白的,可他們這個意思是什麼意思?”
鬱新瞧向王儁,臉上露出笑容,在對方詫異的眼神下拱拱手,微微一笑:“王尚書,本官也要回家了,家裡有些子侄平日裡頗為頑劣,今日大雪,閒來無事,本官定要回家好生的教訓教訓這些豎子!”
鬱新說完之後也不管王儁那滿臉的疑惑,幾個健步就鑽進了風雪裡。
終於,文淵閣外就只剩下王儁一人。
他左右看了看,滿臉鬱郁的跺跺腳,雙手一揣,歪著嘴哼哼一聲亦是躲進了風雪中。
……
“殿下,他們都走了。”
“六部尚書今日都不去部裡,皆有言要回家。”
“鬱尚書最後說了要回家教訓家中子侄,王尚書是最後走的。”
文淵閣裡,太孫府總管太監雨田,躬身謙卑的站在雙目緊閉的朱允熥面前,低聲說著剛剛殿門外發生的一切。
解縉站在一旁,他的眉頭愈發的緊。
太孫明明就在殿內,那些人也不至於忘了這點,可他們就在殿門外說這些話。
而現在,太孫似乎也沒有要對這些翹班的官員們申斥的想法。
很難明白啊。
解縉心中感嘆了一聲,忽然覺得自己還是去修路、做聖人來的更簡單些。
雨田依舊是低著頭彎著腰,小心抬頭看了一眼皇太孫。
“記住,大明朝堂之上就沒有蠢人,官員們總是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也知道該說的話應該在什麼時候和地方說。”
朱允熥默默的睜開雙眼,看了一眼還在愣神的雨田,輕咳一聲。
雨田立馬低下頭,姿態愈發恭敬:“奴婢曉得了。”
朱允熥哼哼了兩聲,轉頭看向解縉:“陪我去一趟朝陽門。”
解縉頓了一下,然後才想起來,西平侯沐英現在就在朝陽門上領兵坐鎮。
解縉點點頭表示明白,雨田已經是走到了殿門後將其開啟。
外間。
積雪總是潔白無瑕,在大多數時候代表著美好的含義。
可是當連日愈月的降雪,就不是什麼好事。
朱允熥每邁出一腳踩在地上,都會發出陣陣滋滋的聲音。
他抬頭看向天空,臉上帶著憂慮。
這樣的動作,是最近包括他在內,大多數的朝廷官員們的下意識習慣。
似乎每個人都希望頭頂上的陰雲能夠早日散去,見到那久違的陽光,可每一次都會讓人失望的低下頭。
“離京的京軍,目下是否都已經到達所定位置?”朱允熥聽著腳底下發出的已經聽膩的積雪聲,低聲詢問著。
解縉轉過頭:“除了剛離京往杭州府去的京軍,按照計劃都已經到達各地了。”
朱允熥點點頭,眉頭卻是不曾舒緩:“既然應天府現在都有了閒言碎語出現,那麼由此推斷,地方上的聲音恐怕只會更加的不好聽。”
解縉有些遲疑的低聲開口:“所以,他們今天在文淵閣外說話,其實……”
“他們在表態罷了。”朱允熥目光幽幽:“這個體面,他們要了最好,不要也得要。親軍亦可動,我可沒有說要動到哪裡。錦衣衛,亦是親軍。”
解縉不由一顫,團起雙臂,雙手緊了緊胸前的衣襟,只覺得今天怎麼更冷了一些。
等兩人出了洪武門,只見朝陽門已經是近在眼前,城牆上即便是此等大雪紛飛時節,仍然有無數的官兵傲立於城頭,如那山巔松柏。
只是一件飛魚服,卻在洪武門前擋住了朱允熥的腳步。
“啟稟殿下,張百戶抓住人了,如今正在詔獄審訊之中。”
朱允熥眉頭一挑,看向來人,認出對方是錦衣衛百戶張輝的麾下,心中已然明瞭所說的是什麼事情。
他當下轉頭看向解縉:“要不要聽聽,我大明朝到底都有怎樣的蠹蟲,他們又是怎麼依附在大明吸吮黎民血肉的?”
解縉抖抖肩膀震落積雪,歪過頭:“臣就不去了……書報局那邊近來因為雪情出了些問題,臣還要過去處理一番。”
朱允熥笑笑:“既如此,你就不去了吧。”
解縉得了應允,心中不勝歡喜。錦衣衛北鎮撫司百戶張輝,誰人不知?近來,這人在朝中可是獲得了鮮明的兩極分化的評價。
朝臣們對其恨不能手刃,而太醫院卻對其推崇有加,乃至於不論張輝的錦衣衛豺狼身份,也要放言他是太醫院最親密的好友。
為此,朝中多有異議,惹出了不小的動靜。
只是當閉關三年的太醫院院正山永年出關之後,所有的異議都在一夜之間消失。
這兩年太醫院在醫術上的進展可謂是突飛勐進,百尺竿頭。大蒜素和抗生素幾乎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存在。而固態的新生藥物,更是硬生生的將無數垂死百姓從鬼門關裡救了回來。
當山永年這位如今大明醫道總扛把子出關為張輝站臺背書之後,沒人願意為了一個不過是喜歡嚴刑的酷吏,而與能起死人而肉白骨的山永年作對。
這年頭,誰不是大大小小的一家子人,誰家又能沒個病沒個痛的。
得罪誰都行,唯有太醫院的人不能得罪。
於是,就是在這種沉默之中,太醫院的醫學水平,又開始了進一步的飛躍。
尤其是在外殼皮肉筋骨上的醫療手段更是可以用一日一新來稱讚。
……
“太醫院你是知道的吧。”
“最近他們很奇怪,大概是因為這段日子的大雪,竟然對冷熱會對人產生什麼影響產生了興趣。”
“這不是紂王乾的事情嗎?”
“我不過是個錦衣衛的百戶,哪裡懂什麼醫術?”
“所以啊,我就問了太醫院的水三年。我問,要怎麼研究這冷熱對人的影響。”
“他就罵我是個殺才,屁都不懂還要他來教,丟下句熔鐵之熱、刺骨之寒的話,然後就罵罵咧咧的走了。”
幽暗的錦衣衛昭獄裡,原本很是魁梧的百戶張輝,現如今顯得格外的消瘦,兩腮深深的凹陷著,眼窩裡泛著碧綠碧綠的幽光,讓人只是看一眼就會不寒而慄。
而張輝此刻手中正提著裝著鐵水的長臂勺,一手拿著柄剔骨刀,眼睛裡泛著激動興奮的光彩,盯著被綁在老虎凳上,身上京軍紅襖布甲都未曾被脫下的一名小旗官。
“你看,太醫們就是這麼的奇奇怪怪。”
“他們要我研究這個,我也不懂,那句話也是一知半解。”
“我腦子笨。所以啊,我就想著複雜的東西弄不來,那就簡單的來。”
“既然是熔鐵之熱,那我就熔了鐵水,澆在皮肉上,看這些地方會有什麼反應,然後這把剔骨刀就可以颳了肉,再看看裡面是什麼樣子的。”
“哎……”
“我是真的不懂醫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