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蒸蒸日上,並不能具象在帝國那遼闊的疆域之上。

大明萬里九邊,長城之下數十萬邊軍將士,沐浴不到帝國盛世前的光輝,也感受不到京師應天城裡那物質極大豐富的溫暖。

在距離京師三千里外的陝西道寧夏府,此刻亦是白雪鋪地,入眼茫茫。

作為大明九邊重鎮之一,控扼黃河西側,坐擁賀蘭山闕,寧夏府在黃河西北岸設有無數戍堡軍營。

這座古時西夏的王都,享譽著塞上江南、魚米之鄉的美稱。因為不斷氾濫而改道的黃河,讓寧夏府在這塞北之地,擁有著少見的豐富水系。

只是此時節,河道冰封,高山披雪,城池戍堡之外罕有人煙。

在寧夏府最北邊,也是賀蘭山最北部與黃河河道交接的山口位置,鎮遠關守住了山西道北部的大門。

鎮遠關就守在山脈和黃河距離最近的位置,就地開採的山石築造而成的長城,死死的抵禦著北方的敵人入侵。

只是如今,大明可謂是如日中天,而河套往北一帶的關外又是韃靼部和瓦剌部的接壤處,近些年這裡倒是少有大的戰事爆發。

不過即便如此,也沒能讓朝廷放下心來,時刻不敢鬆懈半分。

人數高達三千的鎮遠軍,常年駐紮鎮遠關。

往年裡,鎮遠關可以說是九邊苦寒之中的苦寒之地。

只是今年倒是有些不同。

原因無他,只是朝廷派出前期與瓦剌部商議互市的那名夷人官員,作為欽差不光是帶來了鴻臚寺和禮部的官員,還帶來了親軍兵馬和數量眾多的物資。

大雪將群山壓住。

而鎮遠關邊牆後面,卻是炊煙裊裊。

食物的香氣,在這關口上隨處可聞。

和鎮守將軍衙門相對的,是鎮遠關關所衙門。

鎮守將軍衙門負責統御鎮遠關那三千邊軍兵馬,乃是寧夏衛派出的一名從三品指揮同知掌管。

關所衙門的主官,倒只是位正八品的知事官。卻掌管著鎮遠關除了軍伍上的事情之外,所有一應大小諸事。

而如今,則因為欽差的到來,關所衙門便被騰了出來。

身穿綠袍子的鎮遠關關所知事官胡永寧,正提著一隻竹籃子,竹籃上蓋著藍靛色的碎花布,卻遮不住那露出的魚尾。

胡永寧一手提著竹籃,一手提著官袍,小心翼翼的從南邊走進關所,一路到了關所衙門前。

守在衙門口的欽差隨行親軍官兵,只是淡淡的看了這位知事官一眼,便放其自由通行。

進了衙門。

胡永寧繼續往裡頭走。

不多時,便穿過前面的正堂,到了後衙一處並無多少裝點,只種著幾株算不得名貴杉木的庭院中。

在庭院一角,建了座暖房,屋裡點著炭爐,牆上開著窗,倒也是個賞景的好地方。

胡永寧一路到了暖房前,臉上已經是自然而然的露出了笑容。

“範少卿,下官剛命人鑿開河面撈上來的黃河大鯉魚,正是煮鍋下酒好食材,特為範少卿送來了。”

胡永寧一邊笑著介紹,人已經是提著竹籃走進了暖房裡。

只見暖房裡。

大明朝第一個以外族之身,榮獲帝國官職的範蟲,身穿一襲青袍,卷著袖袍,手捏竹筷,坐在桌邊,往桌上鍋中撈著煮好的羊湯豆腐。

對。

範蟲如今升官了。

為了迎合與瓦剌部商議互市,升了一個鴻臚寺少卿的官職,算作此次先行前來鎮遠關,與瓦剌部使臣馬哈木磋商諸事。

身為從五品的鴻臚寺少卿,範蟲穿上那一身的青袍,如今瞧著倒是顯得有模有樣了起來。

他瞧著提籃走進來的胡永寧,將手中的筷子輕輕放下,臉上帶著一抹淡淡的笑容。

“有勞胡知事了,本官在此駐足已經時日許久,胡知事則是一直照拂,倒是叫本官汗顏了。”

人在大明,身在官場,範蟲很自覺的就學會了明人在官場上的那一套做法。

胡永寧臉上堆著笑,將竹籃小心的放在桌子邊上,他一邊忙碌著將早就已經清理好的大魚取出來,將其當著範蟲的面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下進那羊湯豆腐鍋裡。

他的嘴上則是殷勤的說著:“範少卿這叫什麼話。少卿乃是奉旨欽差,來俺們這鎮遠關辦的都是皇差,下官旁的事又不會做,自然只能是將少卿給好生的照顧著,萬萬不敢叫少卿的身子在鎮遠關出了什麼岔子。”

範蟲見胡永寧已經將半條魚下了鍋,且捎帶著還撒了一把他愛吃的香菜進去,便拿起筷子,衝著身邊早就留好的凳子點了點:“胡兄快快請坐,說起來要是沒有你,本官在這裡喝酒,倒是都顯得無趣。”

很顯然,兩人這樣的飲酒吃食,已經不是第一次。

範蟲瞧著胡永寧的臉色,為其倒了一杯酒。

胡永寧亦是照例半坐在凳子上,雙手捧起酒杯。

“下官敬少卿。”

範蟲搖搖手:“同飲同飲。”

兩人一杯酒下肚,範蟲便提著一柄勺子,又為胡永寧撈了一碗羊肉豆腐湯到碗裡。

“先吃些暖湯下去,也好暖暖腸胃。”

胡永寧照做,一碗羊肉豆腐湯下肚,配著那杯酒,立馬只覺得渾身舒暢。

等到這個時候。

胡永寧這才挺起腰板,湊近到範蟲跟前,小聲道:“少卿,山西道那邊有訊息過來了。”

範蟲眼中流光一閃:“可是我朝尊貴的皇太孫殿下有訊息了?”

胡永寧的眼角抽動了一下。

這位外族明官範少卿,樣樣都和明人差不多,唯有在提及太孫的時候,那股子的諂媚和膩歪,是一點都不掩飾,毫無明人的含蓄。

但胡永寧還是點了點頭,介紹道:“殿下乾坤而定,一舉掃蕩山西道太原城內反賊,清查山西道三司官員,可謂是雷霆手段。”

胡永寧說話之際,眼睛裡透露著嚮往的神色。

然而他也知曉,像自己這等在邊關為官的人,大抵這輩子都不可能見到皇太孫殿下。

範蟲卻是臉色幽幽,低聲道:“殿下解決了山西道的事情,往下就得輪到咱們關口這邊的事情了吧。”

胡永寧心裡想著這些京官的威風,嘴上卻是不停:“應當是的,只不過眼下正值年關之前,冬日大雪覆蓋。殿下很可能會在太原城過完這個冬天,才會到關口外和瓦剌部敲定最後互市的細則。”

“那咱們可得要在殿下到來之前,將所有的事情都給整理好了!”

範蟲振振有詞,特意將那鍋中的魚尾撈出,放進了胡永寧的碗中。

酒桌之上,魚尾相送,這便是委以重任的意思。

胡永寧看了範蟲一眼,倒是不確定這位範少卿到底知不知道中原飯桌上這樣的說法。

但他還是夾了一塊魚尾肉送入嘴中,而後冷笑一聲道:“有範少卿主持互市一事,那馬哈木如今已經是如同油鍋上的螞蟻,最多不過是時日長久而已,他終究都是會答應下來的。”

範蟲亦是露出一抹笑容:“那就再將他晾一晾,不把瓦剌部的最後一滴血榨乾,絕不能將他放回去。”

“有範少卿猶如中流砥柱一般的坐鎮此處,那個馬哈木也只有對我大明俯首臣稱的資格。”

胡永寧當即奉上一個小小馬匹。

他又轉口道:“只要此次互市了結,範少卿身上這件青袍,恐怕就得要換一換了。”

古往今來,主持和外邦議和互市的官員,大凡都是會在事情結束之後升官的。

這是慣例。

範蟲顯然對這一方面還不太瞭解,不由露出疑惑:“嗯?”

抱著要和這位京官搞好關係,期待著往後能不能有個去應天城做官的機會,胡永寧立馬小聲解釋道:“少卿恐怕還有所不知,如今咱們大明在邊關這邊,一直都是拉攏一派打壓一派的做法。”

範蟲卻是點頭道:“朝廷眼下是要清剿東邊的韃靼部。”

胡永寧眼中露出少許的意外,卻是繼續道:“確如少卿所言,朝廷這些年都是主攻東邊韃靼部的。所以,這一次若是少卿能為朝廷拉攏住這西邊的瓦剌部,甚至是將其招降歸附我大明……”

胡永寧故意停頓了一下。

見範蟲面不改色。

他幽幽一笑:“到那個時候,下官不敢保證少卿能入主部堂,但這身上絕對能換來一襲大紅袍!”

範蟲臉上浮出幾分思量,慢慢的消化著胡永寧說的話。

不多時。

他終於是明白了過來。

自己得要將瓦剌部的骨頭都給抽出來,才算是辦好了這一次的差事。

於是,範蟲冷冷的一笑。

“本官定會將瓦剌部草場上的馬糞都給朝廷弄回來!”

……

阿嚏!

同樣是在陝西道寧夏府鎮遠關,一道響亮的噴嚏聲,在距離關所衙門不遠處的一座獨棟宅院裡響起。

生於長生天之下,每歲都要經歷寒冬的瓦剌部使臣馬哈木,面帶疑惑的打了個噴嚏。

從能奔跑開始,他便是在馬背上長大的。

便是草原上最寒冷的時候,他也能赤裸著上身,和部落裡的勇士們在雪地裡搏鬥。

草原是個最鍛鍊人的地方。

然而,他在這座明人的鎮遠關裡,卻意外的感到寒冷。

從應天城北上邊關,已經過去數月。

在這數月裡,自己和明廷就雙方互市一事,已經做出了無數次的談判,然而進展的緩慢,卻讓馬哈木感覺到深深的疲倦。

原本只是薄薄幾張紙的互市細則,如今已經可以裝訂成冊,還是整套好幾本的那種!

大到部落和明廷在必要的時候,共同出兵,征討韃靼部。

小到草原上每個聚居部落的牧民人數和飼養的牛羊,都有著越來越明確的規定。

馬哈木搞不懂了。

明明只是一件很簡單的互市之事,為何明廷不知不覺就能參與到規定草原聚居部落這件事情上。

然而明廷開出的條件卻又是那麼的誘人。

賀蘭山下到黃河岸邊這片肥沃豐盈的草場!

烏加河到黃河北岸的草場!

這可是當年西夏國能夠壯大的原因之一啊。

只要能將黃河河套流域西岸的這兩處草場拿到,瓦剌部就可以在最短的時間裡,成為草原上最強大的勢力。

這是馬哈木無論如何都無法拒絕的條件。

在大明開出這樣的條件之下,無論瓦剌部需要付出什麼,馬哈木都覺得是可以繼續談下去的。

只是。

如今已經接連半個多月,那個該死而又狡詐的鴻臚寺少卿,再也沒有找過自己。

隨行的護衛,為馬哈木送來了一碗薑湯。

馬哈木端著碗,將將仰起頭,手掌卻是忽的重重拍在桌子上。

盛著薑湯的碗也被他放下。

馬哈木在護衛疑惑的目光下站起身。

“那個範蟲現在在哪裡?”

護衛低著頭,嗡嗡道:“還是在關所衙門裡過著大明官老爺的日子。”

馬哈木沉著臉:“隨我去找他!”

言畢,馬哈木捲起掛在一旁的大氅,便是快步出門。

少而。

鎮遠關關所衙門裡。

馬哈木站在正堂下,雙手捏著大氅藏在腹前,目光平靜的注視著空無一人的正堂。

就連一個奉茶的人都沒有。

明人傲慢至此。

讓馬哈木心中積攢著一團怒火,可是一想到對方開出的條件,他也只能是生生的將這團怒火打壓下去。

不知過去多久。

馬哈木未見其人,便已經是聽到那每每都讓他覺得刺耳的聲音。

“馬使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是在下怠慢了。”

一聽到那彆扭的稱呼,馬哈木的眼角不禁抽抽了兩下。

隨後就見範蟲張開雙臂,由側門從後衙走了過來。

範蟲滿臉堆笑,到了馬哈木的面前,雙手重重的拍在他的手臂之上。

“馬使快快請坐。”

範蟲說著話,看了一眼四周,最後衝向跟隨過來的胡永寧罵道:“這幫差役當真是混賬,馬使來了,也不知道奉茶!”

胡永寧立馬附和著叫罵道:“一幫有眼無珠的狗東西!下官這就命人奉茶過來。”

說著話,胡永興便貼著馬哈木的身邊走到了堂前。

“狗東西都死哪裡去了,來了人也看不見嗎?”

馬哈木沉著臉在一旁坐下。

範蟲淡淡的看了馬哈木一眼。

在馬哈木還沒有開口之前。

範蟲搶先開口。

“還叫馬使知曉,本官這些時日一直是在等著太孫殿下的教令。”

“可不就是湊巧,今日太孫殿下的教令剛剛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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