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童早就跳出母親懷中,當下白了陳誠一眼,一字一頓地道:“區區賤名不足掛齒,陳伯伯又何必要知道?”他模仿大人的口吻語氣說話,卻是一口清脆的稚氣童音,眾人聽了,都不由得一樂。

婁千里微微一笑,道:“犬子頑劣,近些天不知怎地,淨學大人說話。他小名喚作之英。”戚氏斜了丈夫一眼,心道:“鳥兒關在籠子久啦,一到天上,見到其他雄鷹大雁,還不給你來個有樣學樣?”

陳誠又道:“這位是厲知秋,他是我從小玩到大的至交,小時候大家都叫他做‘秋螞蚱’,哈哈哈,秋天的螞蚱,可不也活了三十多年嗎?”

婁千里忙施禮道:“久仰久仰!早聞厲大俠的大名,今日得見尊顏,實是三生有幸。”厲知秋向婁千里點了點頭,也笑道:“幸會,幸會。”

陳誠哈哈笑道:“各位都是自家兄弟,哪來那麼多繁文縟節。咱們邊吃邊說。”吩咐親兵佈置宴席。

婁之英忽閃這一雙烏黑的大眼,盯著厲知秋,嗲聲道:“厲叔叔,在下名叫婁之英。你的名字叫做知秋,也有一個之字,家嚴說過,那是平輩之間共用字輩的規矩,不知道是不是呀?”

婁千里神色頗為尷尬,忙道:“厲兄勿要見怪,小孩子胡鬧,也不知從哪學了這些言語,當不得真。”轉頭向婁之英瞪視一眼,婁之英一吐舌頭,縮在戚氏的腿旁。

厲知秋聽這頑童一通不倫不類的發話,口講“在下”、“家嚴”等成人用語,雖然有些詞不達意,但也粗通文理。瞧他不過五六歲年紀,縱使是耳濡目染的仿著大人說話,那也算天資聰穎了。當下只是微微一笑,道:“哪裡哪裡,這孩子不怕生,敢說敢問,將來必定出息不小。要知道我們陳大將軍,八歲之時,話還說不利索呢。”

陳誠拍手大笑道:“哈哈,也不知是誰六歲那年,偷了老秦家的雞蛋,被秦老三追到了樹上,愣說是從烏鴉窩裡掏出的鳥蛋!”

厲知秋笑道:“童年趣事,不提也罷。唉,其實秦老三家中並不富裕,那時候年幼無知,偷他的雞蛋雖是出於頑皮,但勿以惡小而為之,這等小偷小摸的行徑,最是可惡!”

婁千里臉上微微一紅,陳誠略一抬手,笑道:“對,對。不提也罷,咱們吃飯去。”帶著四人來到廳上。

此刻雖在戰時,物資不豐,但陳誠身為將領,吩咐之下,廚房自不敢怠慢,也弄了滿滿一桌八菜一湯,很是豐盛。

陳誠道:“破了宿州後,李將軍大喜,全軍放假三天以做慶賀。否則我也不能如此清閒,來陪二位把盞言歡了。”

婁之英畢竟小孩心性,看著桌上的菜色,不免垂涎欲滴,指著一盤滿是肉丸湯汁的菜色問道:“陳伯伯,這菜花裡胡哨的,叫做什麼呀?”

陳誠哈哈一笑:“英兒果然識貨,一眼便看到這菜。要說別的,陳伯伯恐怕不大瞭然,但是這菜啊,我已經連吃三天啦,那真是鮮的掉牙。”向婁氏伉儷和厲知秋看了一眼,續道:“這菜叫做老蚌懷珠,是用元魚為主料,配以鴿蛋、雞肉、冬瓜、瑤柱,加上紹興黃酒做成球狀,放入蚌殼內清蒸。乃是宿州名菜,最是鮮美不過。來來來,咱們別光說不練,都來開動,開動。”

厲知秋笑道:“你這貪吃的毛病,到了現在也沒一點長進。”

陳誠把眼一瞪,道:“貪吃怎能叫做毛病!老兄我一不好酒,二不好色,就好這口美食,要不是美食誘人,我和婁兄弟又怎會相識相交?唉,你不是好吃之人,我不和你說。”厲知秋微微一笑,並不答話。

陳誠又指著桌上菜餚,對婁之英說道:“英兒,你看這道菜,叫做魚咬羊,是把羊肉裝在魚肚之中,封口烹飪而成,鮮中帶羶,膻中透香,相傳是孔子周遊列國時所創……”他滔滔不絕,什麼是香炸琵琶蝦、哪個是符離集燒雞,都一一介紹了個遍,婁之英聽得似懂非懂,頻頻跟著點頭稱讚。

婁千里道:“魏晉名士嵇康,號稱竹林七賢之首,最重養生,有一部《養生論》流傳於世。他便是宿州人,可見宿州地方,對於美食必有傳**到之處。”陳誠喜道:“婁老弟所言甚是,”端起酒杯嘆道:“近些天來出生入死,今日居然能得見二位故友,老天待人也真是不薄,來,為兄先乾了這杯。”說罷一飲而盡,厲婁二人也俱都喝了。

婁之英叫道:“我也要喝!”拿起戚氏桌前的酒盅,咕嘟一聲將酒喝乾,直辣的喉嚨發燙,不住的咳嗽咂舌,眾人都是一樂。

這幾人都是豪邁之士,戚氏雖是女流,卻並不拘謹,高談闊論之下,都甚感投緣。幾番閒談之後,說起各自來到淮南的緣由。原來婁千里夫婦久居建康鄉下,戚氏卻是嶺南人,過門之後尚未回過孃家,這次南歸便是要探訪親人。婁千里得知大軍北伐,陳誠又在軍中,是以特地趕來探望,若是軍務忙碌,便自行南下,沒想到恰逢北伐軍攻克宿州,全軍在此城歇息,因此得以聚會。

厲知秋看婁千里舉止奇特,談吐不俗,必也是武林中人,於是舉杯問道:“今日見到婁兄風采,大慰平生。不知婁兄是拜在哪位高人的門下?”

婁千里道:“不敢。在下啟蒙的恩師是蓬萊白雲觀的火雲真人,他老人家武藝平平,在江湖上並無名氣。”

厲知秋聞言喜道:“原來婁兄也是道家功夫的傳人,看來咱倆同出一脈,怪不得能如此親近。”

婁千里慌道:“恩師雖然待我恩重,但哪裡敢和餘真人相提並論?餘真人在江湖上威名遠揚,到處行善積德,救死扶傷,數十年如一日,人人都稱他為再世仲景,我師火雲道長只是正一門下的尋常道人,我這點三腳貓功夫,在厲兄面前更是不值一提了。”

婁之英正在低頭啃一隻雞腳,聽到此處,不免好奇道:“餘真人是誰?他很厲害嗎?”

戚氏面帶和色,笑著對他道:“再世仲景餘仙餘真人,是厲叔叔的老師,不但醫術高超,武藝更是一絕,在武林中大大的有名呢。”

厲知秋道:“家師行醫數十載,醫者之名是有一些。但要說在武林中的名頭,三年之前,江湖上又有多少人聞餘仙之名?只是那年的英雄大會實屬僥倖,家師應了賭鬥,賭贏了武聖、劍聖,那也算借三聖之名,給自己臉上貼金了。”

陳誠哼了一聲,道:“什麼武聖、劍聖,武功再高,人品低下又有何用?我聽你們江湖中人常說,當年的武林翹楚叫做什麼朱七絕,他武功之高,真真兒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可為人倒行逆施,幫著金國**相秦檜,殘害咱們的嶽武穆,到頭來自己是什麼下場?便是剛剛提到的三聖,那個氣聖姓黃的,不也是為女真狗賊賣命,自己去做個大大的漢奸!”

厲知秋道:“朱七絕的事,年代久遠,具體如何也不得而知了。黃逐流助紂為虐,身為漢人卻幫著女真,確是武林公敵。”

婁千里道:“武林之中多有紛爭,往往為了虛名大動干戈,總要分個高低上下。其實三聖、七大派這些名頭又有何用?像陳兄這樣,在戰場上實實在在的殺敵衛國,才是真英雄真好漢。”

陳誠嘆了口氣,道:“武林之人為了虛名爭鬥,官場之上,此舉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猛喝了一口酒,又道:“李將軍有如神助,連戰連捷,可偏偏有那嫉賢妒能之輩,在後頭給他搗鬼!”

厲知秋想起在叢府聽到的議論,問道:“你說的可是另一員主將邵將軍?”

陳誠憤憤地道:“不是他還能有誰?北伐詔令剛發,這邵宏淵就向張大帥抗議,說詔書上他比李將軍矮了一級,成了輔將,生生讓大帥把他升為主將之一。可似他這等無能之輩,做了主將又能有什麼作為?小小的虹縣都久攻不下,李將軍派金兵降將勸服歸順,他又挑三揀四,陰陽怪氣。這次來打宿州,他也是百般憊懶,拒不配合。等到我們西路軍奮戰而勝,他這才帶著自己的兵馬,大搖大擺的入城,好似有多大功勞一樣。”

他義憤填膺的說個不停,厲婁二人也不知該如何規勸,只得不住的陪酒附和。

幾人又吃喝了一陣,陳誠道:“二位賢弟,我身在軍營,不能多飲。明兒個軍假完結,我要到將軍營前聽令。秋螞蚱,明日便請你陪著我這婁兄弟一家,在宿州城轉轉吧,晚上我再來和你們叨敘。”厲婁二人都點頭稱是。席後各自去房間安睡。

次日起身,陳誠早早去了議會廳參務軍事,厲知秋和婁家三人便在宿州城內遊覽,婁之英生於鄉間,雖也去過幾次建康,但宿州已被金國佔據三十餘年,城中女真人與漢人混雜,自是另有一番風味,婁之英看這瞧那,只覺一雙眼睛已不夠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