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二十八年,八月初一。

寅時七刻(接近早晨五點),第一縷曙光照進了長安。

大明宮南建福門,待漏院,一百九十八名官員,正等候在這裡。

軒敞的殿內,有一座四階蟠龍銅漏水鍾,等到夜漏盡後,就是卯時,建福門宮門就會開啟,他們會在御史臺官員的帶領下,進入宮門口,由守衛宮門的監門校尉查驗“門籍”後,再經過龍尾坡道,進入宣政殿,按照規定的班序站列。

大殿內,設有黼扆(帝座)、躡席(地毯)、燻爐、香案......

宰相以及三省官對班坐於香案前,剩餘百官坐於殿庭左右。

至於列班順序,非常複雜,就不多說了。

當今門下省侍中,是牛仙客,也就是左相,等到百官落座之後,他會奏報外辦,外辦就是提前一步進入大殿的皇帝警衛員,官方稱謂叫做千牛備身。

外辦檢視殿內情況之後,確定一切正常,就會向外通報,然後大唐王朝的現任皇帝李隆基,會在一名宦官的陪侍下,緩緩步出西序門,進入宣政殿。

六名內侍(宦官)手執巨大的團扇,遮擋著李隆基的進殿路線,直到皇帝升御座,扇開,隨後左右留執扇者各三人。

中書省通事舍人裴晤,贊官員再拜,百官行禮參拜之後,李隆基這才一屁股坐下。

臣見君為朝,君見臣為會,合稱朝會,那麼今天的朝會,隨著李隆基屁股坐穩,也就開始了。

這位歷史上大名鼎鼎的唐玄宗,今年已經五十六歲了,劍眉寬鼻,虎目垂耳,極具威嚴,他身體健康無疾病,吃的好睡得好,紅光滿面。

他的眼神在前排列班的主要官員身上掃視一圈後,又在一個年輕人的身上駐留了許久,這才看向當今的右相李林甫,示意對方可以奏事了。

李林甫微微頷首,開始引導官員奏事。

他是右相,牛仙客是左相,古代的傳統一向是左為大,但為什麼領導官員奏事的,是李林甫呢?

因為李林甫的官職,叫做中書令,是中書省的老大,中書省就是隋朝時候的內史省。

而牛仙客是門下省侍中,也就是隋朝時候的門下省納言。

這兩個省的主官,是鐵板釘釘的宰相,但是中書令又叫紫薇令,是首相,門下省侍中又叫黃門監,是次相,所以右相是大於左相的。

東西兩側殿內的一百九十八名官員,幾乎都是正六品上,有職事官(有實際職位的官員)、致仕官(因年老疾病辭去職務的官員)、散官(文武散官)、勳官(勳爵)四種,哦對了,還有親王。

這裡在座的,都是這座王朝得以正常運轉的核心所在,但也不能說他們就是缺一不可,因為今天的這些人當中,就有一個缺了他,也無求所為的人......

皇十八子,李琩。

也是在座的唯一一位,皇帝的兒子。

這個字念chang,不是瑁,雖然很多影視劇裡面將他稱作李瑁(mao),這兩個字也特別的像,但他確實叫李琩。

瑁(mao),古代帝王所執的玉器,用以覆諸侯的圭,乃天子之物,哪個皇帝會給兒子起這個名?

李琩今天之所以來參加朝會,並不是因為他皇子的身份,實際上李隆基防兒子防的比誰都厲害,就在三年前,他一日殺三子,骨肉之情在有唐一代,都是淡薄如水,這都要感謝李世民開的好頭。

所以李隆基的兒子,是沒有資格參加每日常朝的。

那麼今天李琩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呢?這是源自於他腦門上頂著一個非常詐唬人,但卻毫無實權的頭銜:

朔方節度使。

準確點說,叫遙領。

開元朝,親王和宰相,可遙領節度使,開元十五年,李隆基十一子並領節度,遙領天下藩鎮,不出閣,然後再接下來的幾年間有人開始陸續卸任,宰相遙領的,目前為止有兩個人擔任過,蕭嵩和李林甫。

至於為什麼會這麼安排?其實原因很簡單,就是讓那些在邊鎮掌握重兵的將帥,與皇帝之間,多一個頂頭上司,意思是,別看你在地方牛逼哄哄,但你是個副的,名義上你不是地方老大,權力有限。

正副之間最大的區別,在於三千以上的兵員,副的調動不了,他得請示朝廷,而正的坐鎮,可於匪患寇邊時便宜行防禦事,但是主動出擊的話,也得請示朝廷。

李琩今天在這裡,就是因為朔方節度副使,韋光乘,返京述職了,所以李琩這個名義上的朔方老大,要來這裡當一回花瓶,走一個過場。

“臣受命領朔方副使,旦夕不綴,去歲草原部落蠢蠢欲動,屢犯邊境,幸賴將士衛戍,得保邊境不失,然兵械耗費頗巨,亡者撫卹之資,亦不完備,臣奏請朝廷撥錢繕修甲兵,撫循將士,觀察要害,以備不虞,”韋光乘奏請道。

這個人出身京兆韋氏,在朔方幹了有三年了,乾的不咋地,朝廷中對他不滿的聲音很多,這次召他回京,是要換人了。

李琩心裡也清楚,韋光乘雖然不太行,但換他的主要原因,還是因為幹了三年,按照慣例,邊軍節度使,最多任職三年,是肯定要換人的。

這個規矩,也是為了避免邊軍將領在地方坐大,朝廷難以節制。

能幹滿三年,說明這個人還是有實力的。

李琩就坐在大殿內東側上首位置的香案後,其實就是一張長几,上面擺放著他的笏板,用以記錄公務,就像開會時候用的筆記本一樣,不過他的笏板上面一個字都沒有寫。

他眼簾低垂,對於韋光乘的奏表,仿若未聞,畢竟人家壓根也沒將他當回事。

他名義上是韋光乘的老大,但是人家進來之後,看都沒看過李琩一眼,李琩也沒能耐拿人家怎麼著,畢竟李隆基的兒子,雖然是親王,但普遍沒有什麼地位,非常的窩囊。

韋光乘的一番奏表,其實合情合理,將士們戍邊打仗,缺了兵甲糧餉,他跟朝廷要錢,無可厚非,但是這個時候要錢,時機不合適,也有點匪夷所思。

眼下的朝堂滿坐寂然,沒有一個人搭這個茬,韋光乘的眼神在眾人身上游視一番後,沉默的空氣,也是讓他一臉的尷尬。

他的尷尬是裝的,人家難道不知道自己就要卸任了嗎?舊官不問新官事,卸任之前給下一任要錢,能幹這種事的,是大善人。

這座朝堂裡面坐著的,沒有善人。

但韋光乘還是開口了,說明什麼?有人讓他開這個口。

“朔方有這麼艱難?去歲於朔方的兵戈戰事,不過都是小打小鬧,雖有損耗,然地方足以自給,”左相牛仙客皺眉道:“賀蘭山西麓沃野之地,統轄七鎮,養活不了六萬四千七百人?”

朔方的首府,在靈州,也就是後世的寧夏靈武縣,位於賀蘭山和黃河的東面,由於賀蘭山的阻擋,將來自東面的水汽都擋在了這裡,在黃河岸邊形成了一片如同江南一般溼潤的綠地,適宜耕種畜牧。

而牛仙客的這句反駁,很有分量,因為韋光乘的上一任,就是牛仙客,而牛仙客當時可不是副的,人家是正的。

也就是說,朔方其實不應該缺錢,因為設定節度使的藩鎮地區,每年的賦稅有兩個走向,一個叫上貢,一個叫留州,也就是朝廷和地方的分成比例,七成歸朝廷,三成交由節度使分配地方。

但是李琩心裡很清楚,自從李林甫上臺之後,邊鎮賦稅的上繳比例一直在提高,說白了,李林甫在壓榨藩鎮,給朝廷撈錢。

那麼接下來,又有幾個人開口反駁韋光乘,大意是今天是八月初一,而四天後的八月初五,是千秋節,也就是皇帝的生日。

皇帝過生日,你不給錢,竟然還想要錢?你吃什麼長大的能幹出這種事?

李琩的眼神在韋光乘臉上審視片刻,深感身處這座大殿,實在是如坐針氈,人人都是心口不一,你很難透過他們的語言,去揣摩任何一個人的心思。

就比如這個韋光乘,李琩要不是熟悉歷史,哪能猜想到人家就是在給下一任接班人要錢呢?

人心鬼蜮、笑臉魍魎。

帝座上,李隆基的眼神轉向了自己的兒子,淡淡道:

“壽王怎麼看?朔方之艱難,伱心裡有數否?”

我有數沒數,你還不知道嗎?朔方的哪一件事情,跟我彙報過?李琩答道:

“兒臣不知。”

李隆基頓時眉頭微皺。

這下子,其他一眾官員,也都提起精神來了,都在聚精會神的關注著皇帝父子之間的這場交流,人人心知,有場熱鬧看。

“你身在京師,雖是遙領,但朔方之事不聞不問,你這個節度使,當的倒也清閒,”李隆基緩緩道,語氣中頗有責備之意。

李琩趕忙起身,道:“兒臣才幹欠缺,不足以擔此要任,請奏聖人,辭去朔方節度一職。”

韋光乘在給朔方的下一任要錢,李琩在給下一任挪位置。

李林甫聞言,眉角微動,看似不經意的瞥了一眼李琩,便轉移了目光。

這麼大一個官,雖然是個擺設,但李琩說不幹就不幹,聽著似乎太兒戲,畢竟遙領藩鎮的親王們,沒有一個是主動卸任的。

沒有權利,不還有個頭銜嗎?

但是李琩眼下的處境,不得不這麼做,因為他和他爹目前之間的關係,非常非常的尷尬。

簡直尷尬的要死。

因為他的正妻,被他親爹給搶走了,那是去年十月的事情,而李琩穿越過來,也才六個月。

不過在李隆基眼裡,父子倆是睡過同一個女人的,你說尷尬不?

雖然現在的李琩很冤枉,畢竟人,他沒有睡。

楊玉環,本名楊玉,小字玉奴,嫁給壽王李琩之後,叫玉娘,如今,還沒改成楊玉環這個名字,因為還沒有成為貴妃。

不過眼下人家已經不是李琩的媳婦了,去年十月,奉李隆基旨意,出家當了女冠,也就是道士,道號太真,就住在皇宮內的道觀太真宮裡,被李隆基給包養了。

老子拐了兒子的媳婦,這叫怎麼一回事啊?不過沒事,武則天不也是被老子睡完兒子睡嗎?在唐朝倒也不算太稀奇。

因為楊玉環的緣故,所以他們父子倆現在,誰見誰,都尷尬,那麼避免兩人都尷尬的方式,就是李琩主動退避,低調做人,所以這次請辭,李隆基雖然覺得很意外,但確是非常樂見的。

別看他面子上裝生氣,內心其實爽的一批,心想著今後總算不用在眾目睽睽之下,看見你這個龜兒子了。

平常私底下見面無所謂,因為那樣李隆基不會覺得害臊丟人,但是在公眾場合,他還是要臉的。

雖然他幹了一件不要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