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鐘後。

大廈三樓的和風茶室內。

榻榻米的地面,細格子的木質屏風,小桌上擺著小原流的插花,牆壁上掛著菱川師宣的版畫,龜文堂的手造鐵壺中,水正微微沸騰。

茶桌兩端對坐著源稚生和愷撒、楚子航二人組。

愷撒戀戀不捨地收回目光。

在這個得天獨厚的位置上,看向落地窗外,能將大半個澀谷區都盡收眼底。

他挑眉道:“藤原信之介?這不是個日本人的名字嗎?蛇岐八家身為日本混血種的領袖,還需要加圖索家族幫忙找一個日本人?”

源稚生道:“並非日本境內所有混血種都與家族有關,只有流淌著相同的血,才是家族的一員,而藤原信之介不是。另外,他確實是加圖索家族的人。”

“好吧,我不在意這些。”愷撒聳肩,“按你的意思,我把他叫到你面前,你就陪我們一起下海?”

“對。”源稚生頷首,語氣堅定如磐石。

愷撒和楚子航對視了一眼,“那麼時間呢?我不可能今天就把人給你喊過來。”

“我只需要你今天以加圖索家族繼承人的身份徵召他來日本,剩下的,就無需你操心了。”源稚生語氣平緩道。

“OK!”愷撒一口同意,要多痛快有多痛快。

他一向對家族不感冒,熱衷於挑戰叔叔弗羅斯特的底線,但從來不反感家族的資源。

至少在金錢這方面他揮霍的很開心,只恨加圖索家族實力太過雄渾,自己敗家的速度遠遠趕不上賺錢的速度。

加圖索家族究竟有多少錢?

這是他叔叔,代家主弗羅斯特也沒弄清的事情。

源稚生這邊,被這份爽快弄的有些沉默。

“有件事要事先宣告,以免事後雙方不愉快。”源稚生穩穩端起一杯清茶,“你的人來了日本,不見得會有好結局。”

“他做了錯事嗎?”

“不容原諒的事。”

“那就沒問題了。”

愷撒懶洋洋地斜靠著牆壁,端起茶杯,隔空敬了敬。

一旁的楚子航問道:“我們什麼時候下海?”

“時間緊迫,趕不到明天了,就今晚。”源稚生放下茶杯,緩緩說道,“要一起去檢查下深潛器嗎?”

愷撒起身,豪邁揮手:“不用了,有美作你盯著就行了,我不相信裝備部還不相信美作你嗎?你可是要和我們一起下海的啊!”

源稚生有些無言。

這傢伙展現出的壓根不是那種“我願意將信任給予陌生人,甚至是我的敵人”的那種豪邁。

而是“大家要麼一起死要麼一起活”的無賴。

這傢伙……似乎和家族得到的資料有些出入。

資料上說,這是個驕傲到中二,喜歡扮演領袖的豪門貴公子。

……

從源氏重工離開後,愷撒拉著楚子航飛快返回了酒店。

一進屋,愷撒就追問道:“你聯絡上芬格爾沒?他怎麼說?”

“他說會給予我們技術支援。”

“技術支援?”愷撒疑惑。

“一個演算方程式,從胚胎的心跳資料中歸納出的方程式,用以計算龍類孵化程度。下潛過程中一旦計算結果超過75%,就立刻上浮,那是孵化的警戒線。”

楚子航解釋道。

愷撒挑眉道:“那傢伙還有這本事?看來以前還真是小覷他了。不過這方程式沒什麼用。”

面對楚子航疑惑的目光,愷撒撓了撓頭:“你跳過傘嗎?跳傘最刺激的就是開傘前的階段,自由落體運動,風擊打在你臉上,姿勢不對的話你還會在空中不停翻滾,就像風車一樣。”

“沒有,以後有機會會嘗試。”楚子航問,“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在我看到的未來片段裡,我們翻滾著從海底2100米滾到了7900米的深海區。”愷撒聳聳肩。

“……聽上去很不妙,什麼原因造成的?”楚子航沉默片刻。

“深潛器出了點問題。”愷撒神色輕鬆,擺擺手示意只是小問題。

“……剛才源稚生有邀請我們去檢查深潛器?”楚子航試探道。

“對。”愷撒點頭。

“你拒絕了。”楚子航面無表情。

“Yes!”愷撒得意洋洋。

“你腦子被昨天生魚片的芥末沖壞了嗎?”楚子航毫不客氣。

“可是我們沒事啊!”

愷撒振振有詞,

“這麼刺激的環節如果不經歷一次,那太可惜了!我跳過傘,在空中翻滾過,但我從沒在深海下幾千米的地方體驗翻滾下落!”

“嗨,朋友,你們中國有句古話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有些事一旦錯過這輩子就再也遇不到了。而且重點是我們完好無損!”

說到最後,愷撒豎起大拇指,試圖向楚子航證明他們可以做到的。

楚子航無視了這個蠢貨,轉身掏出手機,撥通了給源稚生的電話。

他繞了個彎希望日本分部這邊能再對深潛器進行全面的檢查。

聽到電話那邊源稚生承諾他將親自進行全面修檢,愷撒面露遺憾。

他意興闌珊地轉身來到窗前,看向外面城市的一角。

那是東京的新宿區,最負盛名的紅燈區。

愷撒倚靠著窗戶,碧藍的童孔有些失神。

也許該找個時間去新宿區的某個玩具店看看。

他突然感到了疲倦,想趁現在空閒的時候睡一覺,說不定能在夢裡看到更久遠的未來。

他現在也有些分不清這份交易究竟是饋贈,還是詛咒了。

……

……

巨大的影音室裡,整面牆都是投影,藍色幽光照亮了男人的臉。

芬格爾舒舒服服的躺在座位上,右手一罐可樂,左手拿著大桶爆米花,儼然是在私人電影院看好來塢最新大片的愜意。

螢幕上是糙點嚴重的畫面,摩尼亞赫號上深潛準備按部就班地進行著。

“小夥子們看起來很有幹勁嘛!”

芬格爾把一粒爆米花彈進嘴裡,咧嘴,笑容粗糙得像是岩石。

巨大的落地窗朝東望去,東京天空獨樹一幟地樹立在矮林中,像是白色的巨人。

投影光束落在芬格爾背後。

光束中彷佛漂浮的少女輕輕把雙肘支撐在男人寬厚的肩膀上,下巴頂著他的腦門。

這種漫不經心的親近不含任何刻意的成分,是相處很久的人之間才會有的。

“我們那時候可要比他們精英很多哦,滿心覺得自己要潛下去拯救世界,又嚴肅又專業。你說我們怎麼沒有想到下潛前拍張照片留念呢?這樣我就能留下你們最後的樣子了。”

芬格爾輕聲說著。

少女不說話,只是動作輕柔地撫摸他的頭髮。

“別這樣,別用動作回答我,跟我說話。”芬格爾低聲說,“我知道這時候你會摸我的頭……但我感覺不到。如果連你的聲音都聽不到了,我還怎麼確認你在這?”

“我一直都在。”少女輕聲說,“以後也會在。”

芬格爾扭頭看著她,無聲笑笑:“當然,畢竟那傢伙答應了我們,不是嗎?不過你真的能確定他做得到嗎?”

“我也不知道。但他是校長的秘密武器。”

“是啊,校長的秘密武器……”芬格爾沉默了會,幽幽道,“原來在所有人中,率先和魔鬼做交易的人是校長。”

“意外嗎?”

“不,也算情理之中。”芬格爾輕嘆著,自嘲道,“畢竟那老傢伙心裡只剩下仇恨了,這方面他可是我的前輩啊!”

“Eva,幫我調出格陵蘭冰海深處的心跳訊號,我要隨月份變化的資料。”

“明白。”隨著話音,投影螢幕上的監控錄影被一張以時間為橫軸的複雜圖表取代了。

男人伸手在光束中虛按。

不同月份不同日期的心跳訊號隨之浮現。

“把目前日本海溝的心跳訊號調出來做對比。”男人又說。

立刻又有一張新的圖表出現在螢幕上。

男人把兩個心跳訊號拉到一個座標軸內,仔細比較,沉吟良久。

“對比兩個心跳訊號,格陵蘭冰海中的那個龍類胚胎要比日本海溝中的胚胎要成熟。”Eva說,“前者就像人類十個月的胎兒,後者則只有五個月。”

“當年在格陵蘭,我們也認為那個龍類不會孵化,甚至有推算結果說,下潛時恰好遭遇龍類孵化的可能性只有0.016%。但0.016%的可能性,一旦發生了,就是100%的結果!”

男人喝著可樂,同時手指在光束中飛快地寫畫。

他寫畫的痕跡被捕捉下來顯示在螢幕右下角的記事本上,那是常人無法看懂的複雜算式和資料。

他在鋪展開這個龐大算式的同時,嘴裡低聲唸叨著心算結果。

這傢伙甚至沒有去借助Eva強大的計算能力。

他相信自己更勝過Eva!

又或許……

只是男人不願求助於自家媳婦的小小傲嬌?

“把我演算的結果儲存到施耐德的本地硬碟上,一旦計算結果超過75%,必須立刻上浮。那是警戒線,說明胚胎開始孵化了。等達到100%的時候,就什麼都來不及了。”

最終,芬格爾把演算草稿拉到螢幕正中間。

“明白。你很擔心他們,你覺得他們會出事?”

芬格爾又扔了一顆爆米花進嘴,伸手點了點投影上把長刀掛在了潛水服腰帶上的楚子航。

“坦白說,我不是很擔心。雖然某個傢伙不在場,但是楚子航在裡面。那傢伙花費了這麼多心力打造了一場卡塞爾愛情故事,不可能戲剛拍完就將主演棄如敝履。”

Eva坐在他身邊,微笑道:“路明非嗎?他已經快抵達日本了吧。”

“哦?到哪了?”芬格爾一愣,“這傢伙不會真的是從外海游過來的吧?”

“不知道,從他離開臺灣後,我就失去了他的行蹤。”

“連你都無法鎖定他?”

“是的。”

“那就不用擔心了,你都鎖定不了他,日本海關就更沒這本事了。”芬格爾拍手叫好,“哦哦,我們演員要開始了!”

……

……

“嗚鳴”的長嗚聲壓過了海浪的濤聲。

六座“須彌座”同時亮起黃燈。

這些黃燈旋轉著掃過周圍的海面,天空中的直升機、海面上來來往往的水警船、還有遠處負責警戒的林組漁船都閃動燈光。

“下潛小組已經進入迪裡雅斯特號,檢測工作已經完成,深潛器狀態良好,海水情況穩定。本部已經下令開啟龍淵計劃,你就位之後深潛器就可以入水了。”

櫻和夜叉來到烏鴉身邊。

因為源稚生將與本部專員一同下海,所以現場指揮權被他轉移給了烏鴉。

本來家族有更好的人選,但源稚生力排眾議,將掌握自己生死的權力盡數交到了烏鴉手中。

“喂喂,你們說老大是不是瘋了?”烏鴉擦了擦額頭的汗,只覺壓力前所未有的山一般的大。

一個小時前從老大那得知這個訊息時,他嘴巴張的差點能吞下一個蘋果,直到現在都是懵逼的。

“可能老大覺得人生太無趣,所以才決定和他們一起下海,然後將指揮權交到了你手上。”

夜叉沉思良久,給出了這個答桉。

櫻毫不留情地一擊手刀砸在了夜叉腦門上。

“不會說話別說話!”烏鴉也大怒地瞪了這傢伙一眼。

夜叉這才意識到玩笑開錯了場合,悶聲縮起了脖子。

烏鴉接過櫻遞過來的耳機戴上,沉聲道:“現場指揮官左伯龍治就位,愷撒小組,少主,你們準備好了麼?”

“太慢了,左……左啥來著?”愷撒聲音遲疑。

“左伯龍治!”源稚生沒好氣的聲音響起。

“哦哦!左伯龍治指揮官,你太慢了,我們不喜歡把時間浪費在等人上。結束了這個任務,我們還能去東京宵夜,快快快。”

耳機中傳來愷撒催促的聲音。

烏鴉深吸一口氣,低聲道:“時間是夜晚10點15分,座標為東經122度56分北緯35度33分,龍淵計劃開啟,我是現場指揮官左伯龍治,我下令釋放迪裡雅斯特號。”

“請三位務必平安歸來!”

須彌座底部大量白色的氣泡湧出,

底部的潛水塢開啟,負載了重物的迪裡雅斯特號墜向黑色的大海!

工作人員潛入海中,把安全索掛在迪裡雅斯特號頂部的安全掛鉤上。

安全索的另一端和須彌座頂部的輪盤相連。

長達12公里的安全索,加上裝備部特製的回收系統,以及楚子航作為第二引擎,根據研究所的計算他們能在10分鐘內把深潛器從極淵底部回收到海面上。

烏鴉摘下一側耳機,撥通了電話,恭敬道:“稟報大家長,深潛器已經入水,請讓繪梨衣小姐準備好,80分鐘後少主就會到達神葬所!”

“辛苦了。繪梨衣已經做好了準備,她劍鋒所指,一切東西都只有被斬殺的命。”

……

放下電話,橘政宗走出了屋子,向著繪梨衣的房間走去。

“繪梨衣,準備好了嗎?別玩了,要出發了。”他清了清嗓子。

可等了許久,屋內都沒有反應。

橘政宗皺了皺眉,又敲了敲門,還是沒反應,他便伸手抓向門把手。

“大家長!不,不好了!”慌亂的腳步聲和呼喊從身後傳來。

橘政宗眉宇不由一凝,能在這裡工作的都是精英,穩重是第一前提,是什麼情況讓家族的精英陷入了這樣的惶恐?

“大家長!上杉家主又離家出走了!”

橘政宗童孔一縮,他勐地拉開房門。

屋內空蕩蕩、黑漆漆的,什麼也沒有。

……

……

麻生真舉著書包遮在頭頂,小跑在路上。

她的傘放在圖書館門口被人偷走了,沒了傘的她,只能冒著雨跑到地鐵站。

說來最近真是黴運連連,難不成這是上次中大獎後的反撲?

奶奶說過人的運氣是守恆的,所以不必耿耿於懷於一時的倒黴,你今天受的苦終有一天會償還回來。

說起來,那位陰陽師先生的占卜真的超準哎!

他說自己會在學業上很順利,果然沒多久她就接到了一封來自國外大學的邀請函,雖然她壓根沒報過那所學校,也不知道對方是怎麼知道自己的……

可她透過校方確認了這所大學的真實性,老師也很驚訝她能被這所學校看中。

不僅如此,奶奶還中了大獎,獎金是五千萬日元,足夠支付她大學四年的學費還綽綽有餘!

真的就如陰陽師先生說的一樣福星高照呢!

想到這,真的腳步不由輕快起來。

即使不小心被路面上凹凸不平地磚下的積水濺的滿身泥水,她也只是笑了笑,繼續往前奔跑,就像奔跑在人生的道路上一樣。

人生啊,只是想想就充滿了希望呢!

在路過墨田區的時候,真嚮往日間燈火通明的建築望去。

那是東京如今最高的建築——天空樹。

平日裡東京天空樹會亮起各色燈光,明亮的像是通天徹地的柱子,可在雨天為了減少雷擊的風險它通常都會關燈。

今夜的天空樹便是黑漆漆的。

這樣的狂風暴雨之夜大家都各自回家了,也沒什麼行人了。

可當頭頂的閃電一掠而過,轟隆隆的雷聲在天空中滾過。

真偶然一瞥間,看到了一個站在天空樹下的身影。

她的腳步不由放緩了。

那是個女生,穿著紅白色的巫女服,看上去有些奇怪。

這年頭沒有人會穿著巫女服上街吧?

可巫女制服穿在這個女孩身上就像便服一樣自然,她好像是穿這身衣服長大的,隨隨便便就可以穿著這身衣服出門逛街。

雨雲密佈的天空與灰暗的大地間,只有她穿著巫女服盈盈而立的背影。

她似乎在等待什麼。

天地間大雨滂沱。

女孩佇立在那。

就好像要接住頭頂下沉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