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棲在此刻微妙地體驗到了段星閣平日的感受。原來身為公眾人物,在網上看到陌生人信誓旦旦地評論自己時,心情居然是這樣的。

不過沒等雲棲繼續往下翻,盡職盡責的秘書便又發來了一條訊息。

雲棲看了一眼,原來是有個客戶想邀請他晚上一起吃頓飯。

時間過得有些久遠,雲棲回憶了一會兒才從前世的記憶中挖出關於這個客戶的資訊。

這位客戶是錦溪珠寶的老闆,穆錦榮。

錦溪珠寶算不上什麼大品牌,他們主要負責銷售,珠寶設計方面並不出名。

雲棲想起前世他應該拒絕了這個客戶,也拒絕了當晚的晚宴。

但戀綜二期用到的那艘遊輪似乎就是錦溪珠寶贊助的,他們為了打出知名度下了不少功夫。

目前從直播錄影中得不到任何關於兇手的資訊,從贊助商角度下手,或許不失為一種好辦法。

雲棲忖度了良久,最終改變了前世的做法,選擇了答應下這場飯局。

他隨手拿起手機跟秘書回覆道:“可以,飯店位置發我一下。”

原本雲棲只是照常問一下,可過了片刻,秘書卻發過來了一個雲棲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位置——“穆老闆說位置定在了隆慶國際,具體位置已經發給您了。”

這個熟悉的名稱讓雲棲一直到酒店樓下站定時才勉強緩過神。

隆慶國際恰如其名,整個酒店以中西結合為風格,外部以中式為主,配以各種亭臺樓閣;內部的裝潢則以西式為主,稱得上金碧輝煌。

熟悉的酒店,當雲棲帶著人推開包間的屋門時他才發現,原來連訂的廳都和當年一模一樣。

“雲總。”錦溪珠寶的老闆穆錦榮看到雲棲後立刻站了起來,笑著上來迎他,“我是穆錦榮,您喊我老穆就行,能見到您真是榮幸至極。”

“哪裡。”雲棲收回思緒和他握了手並且寒暄道,“按理我該喊您一聲穆叔,您喊我雲棲就好。”

“不敢不敢。”穆錦榮的笑容一下子更加真摯了,走到座位旁邊特意為雲棲拉開椅子,“不過人還沒到齊,可能得勞煩雲總稍等一下,見諒見諒。”

“無妨。”雲棲向來不是多話的人,聞言也沒問剩下幾個姍姍來遲的人都是誰。

待雲棲和他帶來的人都落座後,穆錦榮為了防止冷場,連忙起了個話頭:“最近我姑娘在看您參加的那個綜藝。”

雲棲聞言一頓,突然明白了演員或作家在公共場合被人提及自己作品的感覺。

然而穆錦榮似乎並未看出他的異樣,反而興致勃勃道:“我雖然年紀大不看這些,但聽我姑娘說,他們大學有一半人都知道了月雲珠寶,您公司這本就不小的知名度一下子就更高,要麼說這一行還得是您和——”

穆錦榮話說到一半差點沒剎住車,意識到自己說錯話後立刻止住話頭,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回過勁後連忙找補道:“……還得您這種年輕人有想法!不像我們這種老頑固,做了這麼多年,一點名聲都沒打出來。”

雲棲心知肚明對方想說卻沒說出口的那個人是誰,但也沒有拆穿,繼續和對方聊著,只是腦海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當時參加戀綜的真正原因。

原本以雲棲的性格,他這輩子大概都不會參加什麼戀愛綜藝。

然而時隔兩年沒有聯絡的段星閣卻突然在綜藝開始前找到了他,無比可憐地說自己之前簽了個戀綜,但是因為最近公司的業務問題他本人沒辦法去。

如果違約了,掏違約金事小,就怕全網罵他耍大牌,影響聲譽連帶著影響剛剛上市的星雲公司,更甚者還會影響雲棲的名聲。

當時二人幾年未見,私下裡也沒什麼交談,雲棲完全想不明白他不去參加一個戀綜怎麼會連累自己的名聲。

但那小子的話術還是一如既往的精妙,一通話恨不得從西伯利亞扯到澳大利亞,聽得人頭疼。

雲棲懶得理他,但對方持之以恆,

最終雲棲實在是看他可憐,又被他鬧得沒辦法了,才終於答應。

未曾想戀綜開機第一天,雲棲便撞見了據說是沒空上戀綜的段星閣本人,鏡頭下得知自己被騙了的雲棲當場黑了臉,當天晚上就拉黑了段星閣的所有聯絡方式。

觀眾們不知道段星閣用了什麼坑蒙拐騙的手法,只知道雲棲全程一看到段星閣就黑臉,於是更加變本加厲地以為他們倆是在爭風吃醋了。

而得知此事的某個知情人士則表示:“沒聽過誰倆決裂後聯絡方式都不捨得刪的,你們倆玩得真花。”

穆錦榮見雲棲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立馬就換了個話題:“唉,說起來這裡一個吃飯的地方,好看是好看,就是太繞了,不過我看雲總挺輕車熟路的,您之前來過?”

雲棲回神道:“之前來過一兩次。”

“那怪不得。”穆錦榮笑道,“我之前一直在榮禧堂那邊吃,這邊還真沒怎麼來過。訂位的時候還差點鬧笑話,好在有人幫我訂了。”

對方顯然想賣個關子,也不說這有人是誰。

雲棲也識趣地沒多問,當然更重要的是,如此熟悉的包間,讓他不禁想起了上一次在這裡發生的一切。

雲棲喝不了酒,故而很少出席這種宴會,因此每一次出席他都記憶尤深。

當時國內珠寶行業的巨擘是雲、金兩家。

隨著雲家第一代掌門人云崇化離世,家業落到了他大女兒雲明月手上。

凌雲珠寶也是在那時正式改名為明雲珠寶,而明雲的明便是雲明月的明。

可過了不到十年,原本壓著金盛珠寶打的雲明月離奇死在了一場珠寶展上,雲家因此被她丈夫聞風林全權接管。

聞風林是個完全不懂珠寶的貨色,卻藉著入贅的風接管了公司,大刀闊斧改了很多不該碰的東西。

但奇怪的是,他唯獨沒有改前妻息息相關的公司名,公司依舊叫做明雲。

眼見著雲明月的死和聞風林撇不開關係,而且他一接手便和金家眉來眼去,集團高層走的走撤的撤,因此經歷了第一波比較大的動盪。

可沒過多久,就像是詛咒一樣,聞風林好不容易彈壓下了剩下的人,他自己卻突發腦血栓,直接癱瘓在了床上。

當雲棲接管過公司時,雲家幾乎已經日薄西山了。

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都知道雲明月在世時,雲家慷慨解囊替保姆養了兒子,那姓段的小子和雲棲更堪稱青梅竹馬,天天一口一個哥哥親的不得了。

可現在雲家內憂外患,雲棲剛接手公司沒多久,行內便傳出了段星閣和他決裂的訊息。

彼時段星閣剛“離家出走”,業內的人都等著看雲家的笑話。

金盛公司的人邀請雲棲去喝酒,卻叫來了當時剛剛出道的段星閣,還故意把他安排在了雲棲身旁,儼然一副把兄弟鬩牆的戲碼當下酒菜的架勢,幾乎就是擺明了要把雲棲的臉往地上踩。

酒桌之上,金盛的人都知道雲棲不能喝,卻還是笑著勸他喝。

雲棲幾不可見地蹙了蹙眉,權當沒聽見。

可對方變本加厲,眼見著雲棲的臉色越來越黑,秘書作勢站起來替他喝,金銘卻夾著煙笑道:“小姑娘,這桌子上沒你說話的份。”

那秘書剛剛研究生畢業,是雲棲接了公司後新選的,業務能力很強,但因為雲棲幾乎不出席酒局,她也完全沒經歷過這種事。

聽了這話後秘書不禁一愣,臉上便火燒火燎的,但她硬是忍著委屈開口道:“金總,我們雲總他真不能喝……”

“不能喝就找人替啊。”金盛的人笑道,“今天特意找了這麼多陪酒的,雲總挑一個唄。”

其他人聞言紛紛發出了鬨笑聲,雲棲死死地攥著酒杯,看了他們半晌後突然笑了。

他笑得很淺,可坐在他正對面的金銘卻突然止住了笑聲,眼神有些發直地看著他。

雲棲端著酒站起來,金銘驀然回神,以為他服軟了要自己喝,一時間讚不絕口道:“小云總不愧是明月姐的兒子,長得漂亮不說,還這麼識時務。”

雲棲端著酒杯正準備發作,旁邊卻突然伸出來了一隻手截下了他的酒杯。

雲棲一愣,扭頭看向不知何時已經沒了笑意的段星閣。

“雲總喝不了,這一杯我替他。”段星閣言罷在一眾人略帶意外的目光中,端著酒杯仰頭一送,低頭又給自己滿上,“金總拿來的好酒半天才下去這一點,看來是我們陪酒的錯了,我自罰一杯。”

段星閣大大方方地接了方才那人的嘲弄,反倒讓他們有些下不來臺了。

雲棲蹙了蹙眉想說什麼,段星閣喝完那杯後卻非常自然地按著他的肩膀將他按在了座位上,隨即又給雲棲倒了一杯:“雲總喝不了歸喝不了,倒點壓壓桌。”

有人見狀開口調笑道:“看來傳聞中說的都是假的,我看人兄弟倆……那個詞怎麼說來著?哦對,伉儷情深的。”

眾人鬨笑作一團,金銘聞言卻有些不樂意了。

“不會拽文就夾住你的嘴,世界上哪來那麼多空穴來風的事。”金銘半陰不陽道,“這也就是新時代了,擱原來,戲子都算下九流……”

“士農工商。”雲棲把酒杯往桌子上一砸,冷聲打斷道,“若是這麼算,在場的又比下九流好到哪裡去?”

場上的氣氛一下子凝滯了。

雲棲氣得連自己都能罵進去,段星閣這個當事人卻不惱,反而接過酒杯笑道:“我們雲總他不是這個意思。”

為了替雲棲“道歉”,他主動端著酒瓶敬了一圈。

其他人可能是從雲棲的臉色中品到了欺壓小輩的快感,再加上段星閣要喝一圈,他們只用喝一杯,也沒設防,基本上屬於段星閣倒多少喝多少。

未曾想段星閣轉完一圈,酒倒了兩瓶,他自己卻跟沒事人一樣。

而後他又以自己公司馬上要上市請各位老闆多照應為由,又過了一圈。

等到酒局徹底結束時,段星閣過了不知道多少圈,硬是憑藉一己之力喝吐了一眾人,以金銘為代表的金家人爛醉如泥到幾乎是被人託回包間的。

雲棲新招的那個秘書第一次參加應酬就看到疑似把人喝出殯的場面,一時間瞠目結舌,回神想跟雲棲說點什麼事,卻發現他們家雲總和旁邊那位喝吐一圈人的帥哥已經不見了。

雲棲找到段星閣的時候,對方正在洗手池旁邊洗臉,額前的碎髮被他抹了上去,露出光潔的額頭,英俊中卻透著讓雲棲感到陌生的成熟。

從鏡子中看到身後人,段星閣關水的動作明顯頓了一下。

雲棲看著鏡子中他被水打溼的臉,再聯想到剛剛酒桌上發生的事,陡然意識到昔日為了一點事跟人打架的小孩原來已經長大了。

一時間他心下某個角像是陷下去了一樣,又軟又酸,但他嘴上卻依舊不饒人:“所以你又是離家出走又是出道的,到頭來做了這麼多無用功,何必呢?真不知道你這到底是圖什麼……”

雲棲一邊說,一邊卻從旁邊的機器中拿了一次性毛巾,走上前打算遞給段星閣。

然而他話還沒說完,段星閣卻突然毫無徵兆地回頭,手臂猛然發力,拽著他西裝領帶一扯,直接將他按在了牆上。

雲棲:“……!”

他的話被迫戛然而止,因為沒有防備還被嚇得微微睜大了眼睛。

段星閣為了洗手特意把袖子挽了起來,此刻從雲棲的角度能清楚地看到對方小臂上僨張的肌肉。

他掐著雲棲的腰低頭在對方頸側輕輕吻了一下,笑得完全不似剛剛那般得體無害,反而充滿了危險和說不出的幽暗。

淡淡的酒氣在耳邊瀰漫,雲棲瞳孔驟縮,汗毛一下子起來。

“你覺得我這是圖什麼呢?”段星閣得寸進尺般側頭吻了吻他的臉頰,作勢去摘他的手套,研磨著雲棲從手套下露出的一點手腕道,“雲總?”

雲棲驟然回神,驀然用力想將人推開,卻發現這小子跟個山一樣,根本推不動。

“哥哥可憐我?”段星閣手上幹著見不得人的勾當,嘴上卻賣得一手好慘,連稱呼都變了,“那不如多可憐我一點……哥哥,我好累啊,我不喜歡喝咖啡,也不喜歡早起……哥哥既然可憐我,那你帶我回家好不好?”

“你想回沒人攔你。”雲棲擦了擦嘴角,忍著顫抖冷聲道,“起來,你喝多了。”

“今天陪酒陪了這麼久,不喝多才奇怪吧。”段星閣非但不在乎其他人對他的態度,反而丟擲了一個問題,“哥哥想讓金盛死嗎?”

雲棲眼見這人狀態不對勁,卻又說不出來哪不對勁。

“隔牆有耳。”雲棲蹙眉警告道,“我想不想讓他死另說,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哥哥擔心我?”段星閣卻嗤笑了一聲,“原本想讓那狗東西多活幾天,可他今天竟然敢那樣看著你,真想把他眼睛挖出來……”

他話裡面的寒意不似作假,可他說完又話鋒一轉,聲音一下子溫柔了下來,拽著雲棲的領帶慢條斯理道:“我知道哥哥想讓他死……你親我一口,我就讓他連人帶公司一起去死,好不好?”

正常人聽了這話都該感到一絲涼意,段星閣話裡的危險簡直讓人不寒而慄。

可雲棲不是正常人,他聽了這話只覺得自己很危險,聞言冷笑道:“大言不慚,等你真的把事做成了再來討賞吧。”

言罷他開人扭頭就走,一副鎮定自若的上位者風範。

雲棲永遠不會承認自己的落荒而逃,但把領帶丟在對方手裡的事實卻暴露了他色厲內荏的本質。

段星閣站在原地勾著手中的領帶站了一會兒,驀然笑了,那是一個露出獠牙又勢在必得的笑容。

那場酒局後的一週,星雲公司正式上市。

又過了不到一個月,金盛集團偷稅漏稅的事突然被他們自己的財務以魚死網破的架勢爆了出來,緊跟著還爆出了金盛總店開業時打生樁的事,而後事情一發不可收拾。

金銘本人畏罪自殺,其他高層沒過多久便做鳥獸散了。

此後星雲公司蒸蒸日上,時至今日,珠寶界只知道明雲和星雲,已經沒有金盛珠寶這個品牌了。

恰在此刻,回憶彷彿和現實重合了一般,熟悉的包間門被人從外面拉開。

雲棲不經意抬頭,剛好直直地撞上來者的目光。

他愣了一下後微微睜大了眼睛,心臟驀然一緊,疼得他卻有些分不清現實和回憶。

穆錦榮看著來者開玩笑道:“段總終於來了?您可是最後一個到的,待會兒雲總要是罰您喝酒,我可沒法幫您說好話。”

段星閣進來後先是深深地看了雲棲一眼,那眼神像是隔了一輩子一樣,幽暗中充滿了說不出的情緒。

可沒等雲棲看清楚,段星閣便立刻恢復如初,聽到木槿榮的話後,他輕笑了一下,拉開椅子相當自然地坐了下來,說笑般開口道:“當年也是在這廳,為了雲總兩斤酒也喝了,就當那次已經把今天的罰酒給喝了吧。”

“還有這事呢?”穆錦榮一愣,而後笑道,“我就說還得是雲總的面子值錢,怪不得之前請不來段總呢。但我得說句公道話,一碼歸一碼,當年的兩斤是當年的,今天的該罰還得罰。”

“好說好說。”段星閣勾了勾嘴角看向雲棲,“不過這兩天感冒了在吃藥,恐怕喝不了酒。要不……麻煩雲總換點別的什麼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