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的春天,似乎是一個既平凡,又不平凡的春天。

1986年春,時隔76年,哈雷彗星再次迴歸太陽系,宇宙星辰亙古閃爍。

1986年春,小平同志在北京簽署發展經濟的檔案,改革的方向更加明確了。

1986年春,《西遊記》電視劇首次播出,猴王初問世,一句“敢問路在何方”,把大人孩子的注意力都吸引在電視機前。

1986年春,崔健在北京平地一聲吼: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總是笑我,一無所有...

還有還有,1986年春,平水縣一對平常的小兒女領證結婚,22歲的周長城和21歲的萬雲結成一對人世間平凡的夫妻。

誠然,1986年的春天,和許多春天一樣,細大無遺,包羅永珍。

發生一切,一切發生。

從宏觀宇宙,到改革春風,到文化蓬勃,到人類的彷徨苦悶,最後再到人間俗樂。

史上曾有過的,這一年,一件都沒有錯失。

可不管外頭髮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變化,似乎都沒有影響到平水縣這個封閉小縣城的遲滯和緩慢。

生老病死,婚喪嫁娶,穿衣吃飯,垂垂慢慢,平靜無波,自成一體。

在這裡,八十年代和七十年代相比,甚至和六十年代相比,彷彿並沒有什麼不同。也許終歸是有的,不過這種變化,和春天裡野外悄然長出的細嫩野草一樣,細微平淡,並沒有多人關注。

平水縣民政局的工作人員把鋼印大力一戳,在面前那張木桌子上發出兩聲響亮的“啪啪”聲,兩張長得跟獎狀差不多模樣的彩色結婚證就蓋好了章,等登記好兩人的資訊,新人簽字摁手印,領證的這個流程就算走完了。

在周長城和萬雲的結婚證上蓋章的是個粗眉毛的大姐,她臉上帶笑,看起來很熱心的樣子,把貼了兩人合照的結婚證遞給眼前的新人,嘴裡不住說道:“恭喜恭喜啊!”

周長城和萬雲忙接過大姐手上的結婚證,帶著新人的羞赧,連聲說謝謝,又給蓋章的大姐送了幾顆喜糖,這才各自收好證件,含羞帶笑地走出民政局。

出了民政局的大門,不遠處不知道哪個單位在放早間休息的廣播,喇叭裡傳出幾句歡快的女聲:啊,親愛的朋友們,美妙的春光屬於誰?屬於我,屬於你,屬於我們八十年代的新一輩......

春光明媚,日麗風清,陽光耀眼,周長城和萬雲都眯了眯眼睛,下意識抬頭遮了一下日光。

嗯,今天是個好天氣。

平水縣民政局門口的馬路沒有鋪水泥,安靜的街面路過兩輛腳踏車,揚起一陣灰,幾個小孩嘰嘰喳喳地跟著腳踏車跑過,笑鬧喊著,很快鑽到一條巷子裡,一溜煙兒就不見了。

萬雲的姐姐萬雪肚子微隆,倚在門口,等著他們,一見妹妹萬雲和新鮮出爐的妹夫周長城出來,喜笑顏開,笑著和民政局大姐說了一樣的話:“恭喜恭喜!”

“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總算結婚了!萬雪偷偷鬆了口氣。

萬雲能嫁給周長城,萬雪心裡替妹妹高興,以後縣城多了個可以走動的親戚,就是說話,也多了個去處,不枉費她大力促成這件事。

周長城和萬雲只是笑著,眯著眼睛,新人的臉龐有種歡喜的傻氣。

周長城個子高瘦,穿著新買的白色確良襯衫,站在春日的陽光下,人逢喜事,顯得挺拔精神。

他是跟電機廠請假出來領證結婚的,說好下午要回去上班,不好多待,想了想,把手上的證件都給萬雲收好。

“這是我找陸師哥暫借的房子,就在早上我指給你看的地方”,一開口,周長城就把那副微憨的樣子露出來了,萬雲是他的新媳婦,不是他的工友,跟姑娘要怎麼說話,他實在沒有多少經驗,只好摸著袋子,從身上掏出一把鑰匙,“師哥帶嫂子到臨縣去除錯機器了,我們能住半個月,鑰匙你拿著。”

萬雪見妹夫不自在,好笑地撐著自己的腰,轉身到旁邊等著,把說話的空間留給這兩人,都是從剛結婚時過來的,新婚夫妻臉皮薄嘛,她都懂。

萬雲看邊上的姐姐一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一下,這才接過周長城手中的鑰匙,放入自己軍綠色的小布包裡,低頭“嗯”了一聲。

周長城又從兜裡掏出五塊錢,加上一張糧票,有零有整的一疊,遞給她:“我中午在廠裡吃,你餓了就自己買點菜做飯,師哥那裡有公共灶臺的,在國營飯店吃也行,六點一下班我就回來。”

看著那疊新新舊舊的票子,萬雲沒有接,心裡有點新奇,甚至是感動,除了她娘秦水苗拿彩禮錢返給她的六十八塊,作為嫁妝錢,這還是第一回一下子有人給她五塊錢,就為了能讓她不餓肚子。

“知道了”,萬雲的聲音不大,但是清凌凌的,清脆好聽,是好山好水的萬家寨養出來的靈秀姑娘,她沒敢接周長城的錢,而是說,“中午說了在我姐那兒吃飯的。”

意思是不用在外頭吃,也不用回他師哥那兒做飯。

縣城裡連棵蔥都要錢,萬雲一個鄉下姑娘,節省慣了,捨不得的。

而且來領證之前,她和姐姐萬雪說好了,中午去他們家吃飯,下午幫忙給未出生的小外甥做兩件小衣服。

有錢都不收!五塊呢!周長城有點心疼。

他在縣裡的電機廠做事,師父帶進去的臨時編制,一個月工資才五十塊,對五塊錢也看得很重。

這幾年扣扣巴巴省下一千塊錢,為了娶媳婦,光彩禮錢就花了三百六十八,還有媒人謝禮,老家兩桌酒席,給萬雲家裡打了傢俱,買了兩個熱水壺,接下來借住在師哥那兒十來天,總得意思意思請吃個飯吧。

還有師哥回來後,他們兩人還得在縣城租房子,林林總總,都是錢!

就這五塊錢,他昨晚還想了好一頓,糾結是給兩塊還是五塊。

他也不傻,反正萬雲是他打了證的老婆了,她的不就是自己的。

周長城是有點摳門,但這點還是拎得清楚的。

何況錢已經遞出去了,再收回來,他都覺得不好看,再拙的男人也是要面子的,周長城沒有拉萬雲的手,直接把錢塞她那個舊包裡:“先拿著吧,萬一要買點什麼。”

嘴上說得大方,心裡卻還有點不捨,又想了一遍,五塊錢,他得幹幾天活兒。

算了算了,師孃李紅蓮常和他們師兄弟三個說,不能打老婆,不能對老婆摳門,摳門的男人都討人厭,不然好不容易娶到手的媳婦得跟人跑了。

他雖然還沒有嚐到師兄嘴裡說的娶媳婦的好處,但現在也看不出壞處來,周長城心裡還有點隱隱的、不可察覺的歡喜。

哪有氣血方剛的小夥子不喜歡年輕大姑娘的?

萬雲有一雙愛笑的眼睛,她長得不像鄉里出來的,倒像在縣城裡坐辦公室的姑娘,白生生、水靈靈的模樣,笑起來有種惹人眼的嬌俏感,不說話,站在眼前,光是看著就讓人高興。

萬雲沒有和周長城在民政局門口推拉這五塊錢,她點頭:“那我在我姐家裡等你下班,晚上跟你一起過去。”

“也行。”周長城看看天上的太陽,快中午了。

他只請了早上半天假,得早點趕回去,越早銷假越好,不然要扣工錢,而且這時候回去還能趕上廠裡食堂今天的中飯。

吃飯這件事,能省則省。這是周長城從師父師孃那裡學來的生活哲學。

“哎,你等等。”萬雲看他急匆匆的背影,挺括的白襯衫被微風吹得鼓起來一點,又高又瘦的背脊。

周長城被叫住,猛地回頭,一雙眼睛看住她,高挺的鼻樑,眉目分明,嘴唇緊抿,輪廓與普通的面孔格外不同。看得萬雲心頭一跳。

把人叫住,萬雲從萬雪腳邊拿起一個蛇皮袋,有點重手,但她向來做慣了農活,手上有點力氣,拿得不吃力,抬起頭:“裡面有糖果和花生,糖是託我姐買的,花生是我種的,你拿去給你師父師孃,還有工友們吃。”

萬雲把袋子遞給周長城。

畢竟結婚是大事,沒特意置辦酒席請客,喜糖和花生還是要發的。

周長城伸手一拎,還挺墜手,看一眼萬雲那張甜甜的俏臉,倒不是嬌氣的姑娘。

“差點忘了。”周長城拍拍腦袋。

第一次結婚,考慮不周到。

知道他結婚,兩個師兄嫂子給他送了東西,臉盆水壺和鏡子之類的,都放在師父那兒,還沒拿回來,師孃也給他們用縫紉機車了新被面和兩個枕頭套。

酒水沒有就罷了,喜糖總不能少。

周長城說著,扛起蛇皮袋,和萬雪打個招呼,再回頭看萬雲一眼,這回是真的走了。

萬雪懷孕已經有六個月了,她手腳纖細,顯得孕肚倒是鼓起來了,慢慢踱過來,拍了拍還在看周長城背影的妹妹:“人都走遠了,還看吶?”

“姐!”萬雲被她姐笑得忸怩起來。

“怎麼樣?姐說讓你嫁給周長城,沒讓你嫁錯吧?”萬雪一臉得意,剛剛周長城往妹妹包裡塞錢的緊張樣兒,她可瞧得清清楚楚的。

別的不說,知道疼她妹妹就好。

“誰知道呢。”萬雲想著周長城那堅持要給她的五塊錢,心裡就是有點甜蜜滋味兒也不敢露出來,當著姐姐的面兒,多羞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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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長城在路上給師父和師兄買了點額外的東西,一路緊趕慢趕到了電機廠,先去銷假報道,扛著萬雲給的袋子,遇到熟人就給一把花生喜糖。

誰都知道他今天結婚了,一路上恭喜聲不斷。

平水縣電機廠原來主要是做齒輪和一些電機零件的,屬於國營企業,可現在全國上下都在改革,從前最吃香的國營企業,現在也不好過了,他們廠領導想辦法,從省裡淘換了一批淘汰的機器,除了一些工業小配件,前兩年又開始做電機活塞。

從大學裡出來的正兒八經的工程師是沒有的,全靠著師父周遠峰和其他幾個老把式的師傅帶著徒弟們在研究機器幹活,慢慢也能打磨一些精細的工模件出來,再組裝電機活塞,倒也算是尋到了一點新出路,不過產量不大,運轉得也很吃力。

周長城進電機廠就是周遠峰帶的,也是他當之無愧的師父。

他們現在跟其他人一起負責電機活塞的工件,工作的車間是從前一箇舊倉庫改造的,地方不大,地上和靠牆的架子上堆著些鋼材和零碎產品,陽光落在混著油的機器上,空氣裡飄著灰塵。

周遠峰正坐在一張長凳上打磨兩個零件,一個徒弟在他邊上除錯機器力度,師徒二人看著那兩個零件,正低頭說著什麼。

見到師父和師哥,周長城立馬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快步走上前:“師父,劉師哥!”

“喲,長城來了!”那位被叫劉師哥的矮個子男子先抬起頭,臉上也帶了笑,關掉正在旋轉的機器,問他,“證都打好了嗎?媳婦呢?”

“打好了!”從民政局到廠裡,走路要四十分鐘,現在太陽大,周長城走出一頭汗,把那袋花生放下,臉上微熱,“她去她姐家裡了,晚上我去接她。”

“恭喜恭喜啊!”劉喜個子沒有周長城高,仰著頭大力拍著師弟的肩,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又說,“等陸師哥回來,把弟妹帶出來,咱們師兄弟幾個認認臉。”

“行!”周長城也點頭,另外多拿了一包喜糖給他。

他們師兄弟的兒媳婦都是要認人的,師父師孃說了,大家師兄弟一場,聚在一起都是緣分,一定要團結。

且前頭兩個嫂子,大家也是互相認得的。

“師父,這是給您和師孃的。”周長城從自己包裡掏出兩包煙、一袋糖果和一包紅糖。

天地君親師,師父和師孃兩個人,說是周長城的再生父母也不為過。

師父周遠峰手把手教他技術,把他一個初中畢業生帶到電機廠上班掙錢,師孃李紅蓮給他張羅娶媳婦的事兒,從前看著他長大,現在看著他娶妻。

周長城心裡都一一記得這些恩情。

周遠峰看了眼這個小徒弟手上的煙和糖,嘴角也變了個弧度,略黑的臉上紋路都彎了幾彎:“嗯,放那兒。”隨手指了指休息角的一個布袋上。

想著周長城這小弟子結婚,年紀又小,自己當長輩的也得說兩句話,可惜周遠峰向來信奉少說話多做事的原則,又不是口花花的人,咂咂嘴,最後才幹巴巴地說一句,“結婚了,就是大人了。”

“大人就該辦大人的事了。”

這大人該辦的事是什麼,師父卻沒有再繼續說了。

“知道了,師父。”儘管沒有完全理解師父的話,周長城還是跟往常一樣,應了一句。

“你結婚,和桂老師也說一聲,人家一直都很關心你。”見徒弟恭順,心裡滿意,但想了想,周遠峰還是多叮囑了一句。

“我明白的。”周長城又點頭應了一句,這幾日急匆匆的,是該找個時間給桂春生老師寫封信。

三人說了幾句手頭上的活兒,新郎官放好蛇皮袋,又進去換了身髒髒舊舊的工作服出來,還有半個小時才到午飯時間,得先幹活才有錢掙,才能養家餬口。

從前他一個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還能攢下錢,現在有了萬雲,一切都要慢慢變了。

萬雲在縣城沒有工作,沒有工作就沒有收入,但張嘴要吃飯,還是要多掙點錢。周長城想到這些,頓時就覺得有了壓力,手上下足了力氣,把幾個工件磨得火花四射。

中午和劉師哥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好幾個和周長城熟識的人過來到道恭喜。

這幾人老家是底下農村的,打趣完周長城結婚,又開始說起鄉下春耕的事,劉師哥也說媳婦回老家幫忙去了,孩子們要上小學,要交書本費,種的糧食要交公糧,零零碎碎的話題充滿了這頓午飯。

周長城搭不上話,他鄉下老家是回不去了,不操心這些事,轉臉想到師父的話,心裡思量了一會兒,或許掙錢養媳婦,就是師父說的“大人的事”了吧?

吃過飯,在大通鋪裡眯了一下,下午繼續上班,因想著賺錢養家的事,周長城這天下午幹活異常沉預設真。

六點一到,廠裡開始打鈴,下班了。

周長城換上早上穿的衣服,和師父師兄打個招呼,往萬雪家去接萬雲。

春末夏初,日頭的時間長了,六點還沒有天黑,漫天彩霞,一抬頭是平水縣遠處那看不到頭的延綿青山,山的更高處是漫天絢麗的晚霞。

今天真是個好天氣,周長城又想。

往萬雪家走去的時候,周長城總想起萬雲和那個甜兮兮的笑,個子沒他高,力氣倒不小,也不知道她在她姐家裡怎麼樣,來到縣裡習不習慣?

跟萬雲的見面次數,加上今天這回,也才堪堪是第四次,說這對夫妻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也不為過了。不過,人和人之間,都是慢慢從陌生到熟悉的。

他的兩個師哥嫂子,從相親到結婚,也都是這麼過來的。他們和別人沒有什麼不一樣的。

除了她姐姐,萬雲剛到縣城沒有認識的人,倒是可以和嫂子們先熟悉一下,縣裡雖然住的地方緊張,但總比萬家寨好的。周長城低頭想著她,披著霞光,腳下生風,走得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