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表奢華,大殿內裡的陳設倒是很簡潔。

四朵蒲團,太極圖案的羊毛地毯,三根香燭插在香爐裡,紫煙嫋嫋,中央供奉的是真武大帝的神像。

廣元真人為徐生沏了盞茶,同時也沒忘給自己倒一些:

“小友,你是真不知道啊。”

“那冷山腳下的亭子,足有數千座,維護起來需要消耗大量的靈石資源,而且修一座亭子就得耗費我小半天,我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的!”

“所以不躲著,我還能怎麼辦呢?”

徐生聞言,皺眉問道:

“負責這件事的就只有你一人?”

“是啊!”

廣元真人苦笑道:

“剛開始的時候,那些名門正派還願意裝一裝,每年一起派來些人修繕。”

“但時間一長,他們就找各種理由推脫不來了,只剩咱們中州派還信守約定,每隔七十年就會派人過來換一次班,甚至送更多的靈石。”

“此舉本來,只是想給其他宗派做個表率。”

“但誰想到他們一見我們管這事了,就都乾脆撒手不管了,這不是欺負老實人嗎!”

“吾派掌門人美心善,但老夫可忍不了這口氣,所以我做主幹脆就不管了!”

廣元真人說著,一臉的義憤填膺之色。

他的邏輯很簡單。

中州派身為南域的正道領袖,應該敢為天下先,為大家做表率這沒錯,但也不能什麼事都讓他們頂上。

畢竟南域離玄域太遠,一個在正南一個在東北。

他們願意出資幫助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結果這些本地的小宗派,直接撒手不管,欺負人到姥姥家。

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真以為他們中州是開福利院的!

“倒也理解。”

徐生眼神平靜。

如果事情的真相是這樣,那的確也怪不了廣元真人。

他撒手不管完全沒問題。

甚至有些太溫柔了。

如果換做是他,早就把那些宗派挨個錘爛。

但問題是,事情的真相真就如此?

“你認不認識裴天來?”

徐生忽然開口,看著老者淡笑著問道。

“有些耳熟。”

老者面色如常,仔細思索了一番,撓了撓頭問道:

“可是那嶺北城的城主?”

“真人這都記不清了?”

徐生嗓音平淡,似乎是在閒聊。

廣元真人則是喝了口茶,有些尷尬地笑道:

“是啊,自從十多年前,老夫徹底心灰意冷,決定不修補大陣以來,就基本沒怎麼出去與人接觸過,都在這深山閉關,與那裴天來也就是閉關前見過一面,所以記不太清。”

“哦。”

“可我怎麼聽說,裴天來才在嶺北城任職五年?”

老者聞言,面色一僵。

他的眸子裡,似乎隱隱有什麼東西閃爍了一下,而後又極快地隱了回去。

他撓了撓頭,蒼白笑道:

“人老,有些事記不清了。”

“欸,你怎麼不喝茶?”

廣元真人忽然指著徐生面前的那盞茶水。

他親手沏的,便是聞一聞便令口齒清香,自己都沒忍住喝了兩碗,但徐生卻一口沒碰?

徐生靜靜地看著他。

廣元真人被他看得有點發毛。

他勉強笑了一下,指著那盞茶說道:

“這茶是老道我從南域帶回來的龍井,涼了就不好喝了。”

徐生還是沉默望著他。

這一次他無法保持平靜,但還是勉強笑著站起來,一邊轉身一邊恍然大悟地說道:

“啊!我知道了,你不喜歡喝茶。”

“早說嘛,老夫後院埋的還有很多神仙佳釀,皇帝老兒喝了都說好。”

“我這就給你去取,定叫你喝了開心的上天,欲生欲死!”

說著,這位仙風道骨的老者,臉色蒼白地笑著轉過頭去,就要急匆匆地離開此地,彷彿就是要逃跑。

但緊接著,他的身體卻忽然僵住。

因為徐生已經不知何時離開了坐席,來到了他的面前,正一臉淡笑地望著他。

“我說過,你的演技很差。”

“對嗎?”

……

……

老者的臉色很白,就像陰山井底剛噴出的雪,又塗上了一層蠟。

他的嘴唇也很白,沒有一點血色,如果是緊張或是凍僵,起碼會有一些紫色,但此刻他卻一點也沒有。

他的鼻子,耳朵,甚至是髮絲,眉梢都變成了白色,上面凝結寒霜,又忍不住淌下水珠來,那一身仙氣飄飄的道袍也被什麼東西撐大,變得圓滾滾的。

從遠處看去,他就像是一隻被烈陽暴曬的雪人。

他就是雪人。

渾身散發冰冷陰暗的氣息。

徐生看著他,有幾分感慨道:

“你終於不再演了。”

“那就去死吧。”

說著,他抬起掌心,一縷和煦的春風從中湧現,就要從四面八方的天地間刮來。

但這時,那雪人,或者說已經被那陰寒真靈奪舍了的廣元真人,鼻子嘴巴全白,豎瞳一怒,驟然冰冷吼道:

“該死的是你!”

轟隆——!

隨著他一聲怒嘯,天地間便驟然颳起了暴風冰雪,無數寒冷的氣息夾雜冰稜遮蓋住了天幕,彷彿讓人瞬間置身於陰山之上那團旋轉的雪風暴中。

無邊的冷風吹過,竟是硬生生蓋過了春風,將那縷溫暖的意味剿滅。

“嘭!”

徐生一掌抵住那團風雪,二者之間發出極大的悶響,一團難以想象的真元波浪從中擴散而來,掀飛大片的冰晶雨雪,似乎想要將它們拍到天外去。

沒想到那些風雪,卻在抵達大殿邊界時又被某種神秘的力量攔截了下來,繼而又化作更兇猛的風暴呼嘯殺來。

“這裡是我的大殿,你贏不了我!”

雪人真靈豎瞳冰冷,往前踏了一步,頓時這大殿間的無數陣道烙印便都浮現了出來,閃爍著密密麻麻千絲萬縷的金光,晦澀難懂的符印一層壓著一層,殺陣幻陣迷陣靈陣一個蓋著一個,彷彿無窮無盡。

他的語氣很沉重,但也很自信。

奪舍了這幅身軀後,抬自然就擁有了廣元真人所有的陣道感悟。

這麼多年來,他除去幫助那具身體脫困,便一直在修行佈陣,目的自然是為了那未來有可能會發生的大道之爭,所以這座大殿裡究竟有多少道陣法,許是他自己也記不清了。

總之殺一個人足夠。

面對那漫天撲來的風雪,周圍陣法跳動的無處不在的殺意,徐生也僅僅是挑了下眉。

他的衣袍獵獵,被狂風吹動,只是迎面往前踏了一步,腳下踩著無數道密密麻麻的亮金色陣道符印,都被他踩得變形,於是空間中各處便有無數道尖銳的聲音炸開,一串接著一串,就像是古箏的琴絃斷了一般。

一腳踩下,便有十餘座苦心佈置的大陣告破。

那些呼嘯而來的攻勢自然也就土崩瓦解,還剩下的也都承受不住他身上的壓迫,化作一朵朵梅花炸開,就像是一團團的血霧。

“噗呲!”

雪人真靈往後退了數步,嘴角溢位一絲血跡,臉色變得更白了些,有些難以置信地望著徐生。

廣元真人的身體,雖然只是六境,距離徐生如今的境界還差一些。

但他可是自陰脈與寒脈,兩條天地間最陰冷的靈脈交界處誕生的天地真靈啊,取之天地用之天地,況且陣法這東西佈置下來本就能越境而戰。

他費盡心思弄了那麼多年那麼多種,便是尋常的八境修士來了都得被困一陣,怎麼可能這麼簡單就被面前這少年一腳踩碎了十幾座?

“這不可能!”

他不相信,怒吼一聲,再度調集天地大陣,風雪呼嘯著朝徐生殺來。

只不過,他這次學聰明瞭,自己的身體退到了大殿最遠處,只是一心操縱陣法攻殺,不再給徐生傷害到他的機會。

徐生沒有說話。

一腳踩碎了十餘座陣法,他的眉眼間也沒有透露出一絲喜色,反倒生出一些凝重之意。

因為他知道這座大殿中還有不下三百座陣法。

就算他能一腳十座,也得踩三十多下。

問題是那雪怪想的不錯,他既擁有南域中州派強者的陣法感悟,又擁有勾動天地的最佳手段,結合起來的陣法隨便單拎出一座尋常七境修士可能就吃不消了,更何況這裡有三百多座。

所以即便是他,往前邁出一步,也得付出一些代價。

他的鞋尖被刮出一道細微不計的口子。

看似無傷大雅,但這已經很說明了問題的嚴重性。

這代表那些陣法可以碰到了他了。

自然就不可能沒有一點損耗的拿下。

“真……麻煩啊。”

徐生又是一步跨出,周身無數春風震動,將無數道刺目的金光符印拉起絞碎,剛衝來的風雪全都在身前炸開,盪出陣陣氣浪。

他的眼神有些疲倦,這代表他很厭煩現在的事情。

如果沒有這些意外他現在應該在西寧城的家裡剛聽完戲曲準備沐休息,明天起來又是美好但又不單調的一天。

哪像現在,非得打生打死的?

真是讓人厭倦透了。

想著這些,他又一連往前走了七步。

轟隆隆隆——!

一連串的爆炸聲響起,他周身的春風意氣,攀升到了最巔峰的時刻,狂暴至極。

那些殺過來的陣道殺招,冰雪風暴,全都被春風蠻橫震殺蕩滅。

一百多座大陣,被那腳步踏碎。

徐生面色如常,雲淡風輕,彷彿沒有受到半點影響。

但如果此刻有第三人在場,便能很清楚地看到,他現在的布衣上有很明顯的劃痕,橫豎不同,深淺不一,便像是大殿中遍佈的那些陣法烙印一般密密麻麻的。

於是徐生知道自己受傷了。

他的臉色有些發白,眉宇間輕輕皺了起來,似是感受到了痛意。

他抬起右手,發現食指上有道小豁口,正滴著血珠。

還有二百座大陣。

他想也沒想,繼續往前走去。

餘下的那些大陣瘋狂顫抖,似是具有靈性,對那個人類產生了懼意。

也有可能是主陣者產生了懼意。

雪怪真靈望著再次邁步走來的徐生,頭皮發麻,氣息已經虛弱到了極點。

一百多座大陣接連被破,徐生承受的苦頭肯定比他多,按道理來講他還有二百多座陣法,對方應該先倒下才對。

但不知為何,徐生即便受了些傷,但面色卻也平靜如常。

就好像,根本不在意。

就這麼自信自己能贏?

雪怪真靈對自己沒那個自信,所以他在徐生剛往前邁步一半的時候,便兀然吼道:

“你還不出手嗎!”

轟隆!

這一瞬間!

自徐生的眉頭之間,忽而綻放出一道極寒的冰霜虛影,身形瞬間擴大到數丈,沒有真實的形體,卻顯得猙獰可怖,化作一團霜雪風暴瞬間將少年的身影吞沒!

“原來你們是兩個人。”

徐生感嘆了一聲。

身子,徹底被風雪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