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侄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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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佳醒來時,發現在自己躺在床上,枕邊溼漉漉的,估計是在睡著的時候流下了眼淚吧。
世界上有些人,活著的時候你並不覺得怎樣,整天連個人影都見不到,每次影片電話的時候,也不會說些鼓勵你的話,總抓住學習成績問東問西,擺出父母的架勢來嚴格要求你。
一旦哪次考試成績不好,他們甚至會在電話裡嘟囔好半天,滿口都是你看人家的孩子怎樣怎樣,搞的你頭大如鬥,真想趕緊結束通話,覺得他們好煩啊。
可一旦有一天,你再也接不到他們的電話,他們再也不來煩你的時候,你又會覺得生命中忽然失去了什麼,那是自己這輩子用盡全力,也再不可能找回來的東西。
這大概就是親人吧,無論距離長短,哪怕隔著遙遠的時空,哪怕人鬼殊途,也會相互掛念。
他們嚴格要求你,並不是因為他們不在乎你,而是因為他們比你更懂生活的艱難。
被溺愛的孩子總也長不大,而每一個人卻早晚都要獨自面對世界的險惡,於是,只好狠下心來,偽裝出嚴父嚴母的樣子,把想要溺愛孩子的想法藏在心裡。
羅佳翻了一個身,從枕邊拿起手機,兩年前的紅米牌,螢幕上有一道明顯的劃痕,他曾在過年父母回家的時候,纏著他們要換一部新的,結果卻被嚴詞拒絕了,拒絕的理由和天下大多數父母如出一轍。
“小孩子就應該努力學習,你看別人家的孩子,學習成績全校第一,也從來不講究吃穿用的東西,你倒好,成績一塌糊塗,要求倒還挺高,當父母的容易嗎?為了工作整天東奔西跑,你以為我們的錢是大風颳來的嗎?”
點開微信,聶小豆的朋友圈有一條新動態,“眼看就要高考了,同學卻忽然被家裡人接走,通知他父母去世的訊息,好可憐啊,願天下父母都能長命百歲。”
下面是班裡其他同學的留言,他們稱讚校花有同情心,稱讚她善良,順便也哀悼一下羅佳父母,也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同學,詢問羅佳是不是受到刺激,得了精神病之類。
總之,一向不引人注意的羅佳,終於成了班級甚至學校的焦點,只不過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是以這種方式。
羅佳暗戀了聶小豆整整三年,卻連話也沒怎麼講過。
“羅佳,物理老師要你去他辦公室一趟。”
“哦,知道了。”
“羅佳,週末班裡組織去西山看梨花,你要參加的話,就交三十塊錢聚餐費,班委負責採購和記賬。”
“嗯,我...我參加。”
回想起來,羅佳和聶小豆之間的對話,從來都沒什麼營養,就好像兩個並不熟悉的人,他們連彼此的名字都記不起來,見面之後為了避免尷尬,只能裝出很熱情的樣子,問上一句,“吃了沒?”
這是唯一一次聶小豆和羅佳產生關聯,羅佳的父母死了,她發朋友圈,說羅佳可憐。
明顯就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可是,怎麼才能不喜歡聶小豆呢?
這個有先天性心臟病的姑娘,是那麼漂亮,那麼自信,開學那天,聶小豆站在講臺上,穿著青色的裙子,瀑布般柔順的長髮飄散在後背,面板像雪一樣白,渾身散發著陽光和薰衣草的味道。
“大家好,我叫聶小豆。”
“因為有先天性心臟病的關係,醫生曾斷言我活不過十二歲,而我今年十五歲,感覺是賺到了呢。”
“一個正常人的一生,大約有七萬個小時,我不知道自己的生命還剩下多少小時,因為我從來都不用小時去計算,而是用分鐘,每一分鐘,每一秒鐘,我都想活的更有意義。”
“我不知道自己的終點在哪裡,但我知道自己的生命會比大家短很多,所以我沒有時間可以浪費,會加倍努力,讓自己擁有短暫卻精彩的一生!”
臺下,一片寂靜,隨後,掌聲雷動。
羅佳驚呆了,他無法想象,一個人,竟然可以活的如此自信和坦然,就像你站在被烏雲籠罩的天空下,天空下著雨,寒風吹得你直打哆嗦,這時候,突然雲開霧散,陽光穿透雲層照耀在你身上,為你帶來光和熱,這樣的陽光,任何人也沒有理由不喜歡吧?
回憶往事,羅佳默默從床上坐起來,下意識摸向自己胸口,在他左胸有一道很深的疤痕,每當陰雨天的時候,疤痕會泛紅,還會隱隱作痛。
貝姨說,那是刀傷。
他本來應該在出生後不久便死掉,但由於羅佳和別人不同,正常人的心臟都在左胸,而羅佳所有器官都是顛倒的,他的心臟在右邊,所以才逃過一劫。
羅佳不知道,是怎樣的窮兇極惡之徒,才會對一個出生不久的孩子下手,但自從遇到聶小豆之後,他感覺自己和那個女孩,冥冥中有著某種聯絡。
聶小豆有先天性心臟病,而羅佳,是個沒心沒肺,或者心肝肺全都長歪了的傢伙。
同樣是命運多舛,聶小豆活的那麼精彩,她開朗,愛笑,活潑,努力,成績優異,高中三年一直是班長,是學校裡最閃亮的明星,有領導視察的時候,聶小豆作為學生代表作報告,她參加奧林匹克數學競賽,高二就被複旦大學提前錄取。
總之,聶小豆就是典型那種別人家的孩子,老師們喜歡她,同學們更喜歡她,想必作為聶小豆的父母,他們應該會覺得無比驕傲吧。
而羅佳,是一條默默無聞的敗犬,學習不行,體育不行,唱歌跑調,畫畫不會,如果學校裡一天沒見到聶小豆,所有人都會擔心的詢問,而要是羅佳忽然失蹤了,要查學生檔案才會發現,原來學校裡真的有這麼一號人。
“感覺好衰啊,以這種方式被喜歡的女生記住。”羅佳坐在床邊嘟囔。
不過奇怪的是,自從同學們以為羅佳得了精神病,他的精神就好了很多。
大腦變的更清醒,剛才很短的時間裡,他回憶起高中時代和聶小豆所有的對話,耳朵變的更靈敏,清清楚楚聽到客廳裡有人走動,他們在挪動沙發和椅子,廚房的垃圾袋滿了,於是換上新的。
羅佳穿著拖鞋,好奇的開啟門,只見客廳裡,兩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正在忙碌,他們將客廳中央清空,將羅佳父母的遺像懸掛在正中央,並且用白色紗布圍了一圈,而這兩個人,正是沙縣小吃店的胖老闆,和捷安特腳踏車店的瘦老闆。
“我們倆其實是貝姨的侄子,被叫來幫忙的。”
胖子看到羅佳後,壓低聲音說道,賣電動車和腳踏車的瘦子摸了摸下巴,沒有說話。
侄子?
就您二位這尊容,貝姨的叔叔還差不多吧?
羅佳腹誹,但沒有講出來,今天發生的怪事實在太多了,他需要時間消化一下。
這時候,有人從外面進入客廳,帶著金絲眼鏡,也是黑西裝白襯衣的打扮,懷裡抱著整整一大箱康乃馨,白色的花瓣上還殘留露珠,似乎是剛從雲南空運到這座位於北方的小城。
“李醫生?”
羅佳狐疑,揉了揉眼睛,站在門口,抱著一箱鮮花的男人的確是李醫生,從小到大,每次羅佳身體不舒服,都會到李醫生的診所看病,他的診所就開在羅佳家樓下。
喝了過期牛奶鬧肚子,李醫生給羅佳掛點滴,踢球時候蹭破了皮,李醫生給羅佳抹紅藥水,每年兩次,李醫生還會給羅佳做體檢。
李醫生的診所並不大,擺設整潔而簡單,所用的醫療器械都是德國或者日本製造的高檔貨,一整排各種型號的手術刀,像陳列藝術品那樣整齊碼放在消毒櫃中,看起來賞心悅目的樣子。
牆壁上鑲嵌著他的畢業證書副本,密密麻麻全都是英文,根據羅佳有限的英文詞彙分析,李醫生恐怕是畢業於傳說中位於美國的大牛學校,哈佛醫學院。
很難想象一名畢業於哈佛的學霸,會來到北方這座破敗的十八線小城,更難想象他不是去三甲醫院工作,而是在城郊某個居民小區開一間診所。
“李默然,他也是貝姨的侄子。”
賣沙縣小吃的胖子急忙解釋,而李醫生連連點頭,“對對,我們都是貝姨的侄子,雖然不是血親,但關係一直很好。”
羅佳糊塗了,他一度以為,李醫生是那些小說裡的富二代,之所以開診所,完全是玩票性質,不在乎掙多少錢,只要給自己找點事情做就好。
又或者李醫生看上了貝姨,在羅佳家樓下開診所,以便接觸美人。
每次貝姨大駕光臨,找李醫生拿點拉肚子藥的時候,李醫生總表現的畢恭畢敬,無比重視,陪著笑臉跟在貝姨身邊,像在接受領導視察,彷彿貝姨買的並不是九塊八一瓶的黃連素,而是牽扯到幾千萬美金的大訂單。
如今看來,這世界的複雜真是超乎想象,一夜之間,賣沙縣小吃的胖子,賣腳踏車的瘦子,開診所的醫生,他們全都成了貝姨的...侄子?
“殯儀館那邊搞定了。”
這時候,又有人推門進來,一個五短身材的矮子,矮子羅佳也認識,小區門口開黑出租的。
因為這個小區距離市中心比較遠,交通不方便,所以門外常年有幾輛黑車聚集,其中,就屬矮子最有個性,無論春夏秋冬,他總是帶著很潮的棒球帽和墨鏡,穿一雙昂貴的AJ1紅黑腳趾。
羅佳每次坐他的車,總會忍不住盯著他的鞋看,思考一個未必有籃球高的人,為什麼會穿一雙這麼貴的籃球鞋?這雙潮鞋要是穿在自己腳上的話,那該多拉風啊。
別的黑車司機喜歡和乘客聊聊家常,再留個電話,方便客戶有事叫車之類,而矮子卻冷淡的像塊木頭。
“去哪?”
“十五塊。”
“到了,下車。”
反反覆覆,矮子就會說這幾句話,難怪門口那幾輛黑車裡,就屬矮子生意最差,羅佳每次走出小區大門,總能見到他那輛紫色的本田思域,喜歡穿潮牌的矮子,連他車的顏色都走嘻哈路線,紫色思域,估計全中國也沒有幾輛吧。
今天開黑車的矮子倒是換上了正裝,但全套黑色西裝下面,依然是那雙AJ1黑紅腳趾,腦袋上還是扣著棒球帽,帶著目前款式最潮的墨鏡。
另外,羅佳還發現,矮子其實還是比籃球高一些的,大概有一米六,過去見到他的時候,他都是坐在車上,所以令羅佳產生了一點小小的誤會。
“什麼也不用說了,你也是貝姨的侄子對不對?”羅佳說。
矮子還是不喜歡說話,他默默點了點頭,然後把棒球帽摘了,露出滿腦袋小髒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