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五條主宅。

泠泠的月光在墓室中投下一束,蜷成一團盤踞在黑暗中的渾白惡龍緩慢地開啟了眼,似乎不太能適應不遠處那道光束,瞳孔漸縮,逐漸變成豎狀,一眼看去,讓人不寒而慄。

而右眼上的刺痛明確地告訴他外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哈?什麼情況?”

清朗的少年音夾雜著些許慵懶。

又死了?

這代‘六眼’怎麼回事?

有點脆皮了吧?

上一個至少還活到了二十來歲。

惡龍舒展著自己的身軀,下一秒,繪製繁複花紋的絳紫色法陣自幽暗中顯現,惡龍穿過法陣,化作一位娃娃臉少年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叮噹——叮噹——”

束在髮尾的銅鈴悠然響起。

尋生環顧四周,和記憶裡的場景做對比,沒發現有什麼變化,確認在自己沉睡的這段時間,五條家的族人並未擅自挪動他的窩。

現在是什麼年代?

距離慶長年間又過去了多久?

上次醒來還是在慶長時期,五條家主和禪院家主同歸於盡的時候,這代“六眼”總不會又是死在和他人的決鬥之下吧?

算了。

先出去看看再說。

反正“六眼”是順應因果之理誕生的,死了一個還會再出生一個。

幫五條家穩一穩局勢,要是出現慶長年間那種情況可就不妙了。

思及此,尋生微微抬起眼皮,露出了那雙詭異的異色瞳。

蒼青和菸灰相攜,冰冷的瞳色中帶著些許“神性”,卻莫名讓人覺得詭譎非常。

此刻仍待在墓室裡的尋生自然不知道,上面的五條家已經亂成一鍋粥了。

……

古老幽遠的鐘聲敲響,烏黑的“屏障”自半空降下,突然出現的“帳”將龐大的宅院籠罩在內,緊接著從庭院至廊下,繪製梅紋與松紋的和紙燈籠一盞接一盞地亮了起來,在昏暗的光線中搖曳生姿。

在感受到自家供奉上千年的氏族神甦醒的那刻,五條家主捏碎了手中的杯盞,鋒利的瓷片扎進了手心,剎那間鮮血淋漓。

旁邊侍奉的侍女驚駭了一瞬,連忙膝跪在地,小心翼翼地拿著帕子就要為五條家主細心處理一番,卻在不經意間瞥到了家主凝重而悲傷的面容,心下大驚,連忙俯首,再也不敢多瞧半分。

“我的孩子——悟……”

五條家主喃喃自語。

無與倫比的悲痛似暗夜洶潮般淹沒了他。

根據前幾代家主流傳下來的典籍,五條家主清楚地明白氏族神的甦醒意味著什麼,而大多數族人甚至都不相信族裡供奉的家神是真實存在的,至今都以為族裡的神社和天滿宮差不多,逢年過節祭拜一下老祖宗就可以了。

尚未過不惑之年,稱得上一句年輕的家主踉蹌起身,雖然還沒得到明確的訊息,但連自家神明都醒了,悟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當務之急是迎接這位即將“降臨”的神明。

畢竟這可是……整個五條家輩分最高的存在。

“把族裡的長老全都召集過來,叫他們都穿得正式一點。”

“房屋內外都掛上梅紋銅鈴。”

“讓其他族人都回自己的院子,沒有吩咐不要出來。”

可不能衝撞了神明。

“再準備一套全新的紋付羽織袴,至於大小……應該和悟差不多,快點,別在這裡邁那種小步子了,全都跑起來。”

五條家主語速極快地下達了數個命令,冷眼盯著井然有序退散而出的僕從,眼中閃過鬱色。

他握緊拳頭,硬生生從牙縫裡擠出了幾句話。

“另外,聯絡悟,如果他沒有回應的話……現在立刻馬上派人去東京咒術高專,以最快的速度,將悟給帶回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他的兒子……

五條家獨一無二的“神子”。

在咒術高專莫名其妙地死去了。

這事,他絕對會追究到底的。

……

塵封上百年之久的神殿大門發出沉悶的聲響。

整個五條家隨之一震。

為首的幾位蒼髮老人眼神複雜地看著開啟了一條縫的門,手心裡更是浸滿了汗水。

無他,自家的這位氏族神,地位實在特殊。

“祂”是初代家主留下的底牌,和“六眼”之間有著不為人知的聯絡。

不然怎麼解釋,在家族綿延至今的漫長歲月中,對方每次甦醒都意味著“六眼”的死去。

在上一任“六眼”和禪院家家主同歸於盡時,“衪”也醒來過一次。

彼時家主亡故,五條家底蘊深厚,照理說就算族內的“最強”死去,也不會讓那些稍微有點實力的家族上來踩一腳,但四百年前那次確實奇怪,那些小家族竟與禪院家一同攻訐他們家,這位氏族神正是在那時甦醒的,而且還以強大的實力震懾了對五條家虎視眈眈的宵小。

五條家的實力在那段低迷期沒有跌落不說,還更上一層樓了。

眾人壓下心底繁雜的思緒,屏息凝神。

“叮噹——叮噹——”

周圍蒼蒼樹木環繞,樹影交錯,萬籟俱寂之下,如此突兀又詭異的銅鈴不由得聲讓人毛骨悚然。

“你們就是五條家這一代的族人?”

少年音在耳畔響起。

“!!!”

眾人驚駭轉頭,一瞬間,寒毛炸立。

什麼時候過來的?

沒有任何一絲咒力的流動。

五條家主迎面就對上了一張白皙稚嫩的娃娃臉。

少年及腰長髮辮成單股辮子,隨意搭在左肩上,髮尾處繫著個鏨刻著古老符文的銅鈴,唇角微勾,似笑非笑,淺淡的髮色襯得那張臉愈發病態慘白。

“祂”的距離說不上近,但咒術師五感敏銳,五條家主清楚地看到,那隻灰瞳裡,裂紋遍佈,像是碎裂的上好瓷器。

五條家主摩挲著指腹,眼前的“神明”給他的違和感實在是太強烈了,看似是位天真無邪的少年人,實則內心蒼老。

就連那頭銀髮。

不同於悟那種給人張揚囂張的感覺,眼前“神明”的髮色卻……像是失去了勃勃生機的荒草,沒什麼光澤度。

心裡是何作想暫且壓下,他幾乎是下意識就回答了尋生的問題。

“是的,神明大人。”

尋生擺擺手,他不是特別喜歡這種死板的稱呼。

“尋生,菅原尋生,叫吾尋生就行,不用緊張,吾又不吃人。”

論真實年齡,在場所有人加起來都沒他大,但要是算成人類的年齡的話,他還沒成年呢!

他張望了一圈,發現在場沒有一個年紀稍微小點的。

不是。

五條家淪落至此了嗎?

年輕一代的咒術師呢?

只有幾個花髮老人了?

長老們在看到尋生的右眼時已經全然怔住了,一個個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半晌都沒回過神來。

那隻眼睛……

那種天空一直向遠處延伸的顏色。

他們簡直不要太熟悉啊!

他們家的悟,幼年時期就經常用蒼色瞳眸冷然地看著他們。

這分明就是……

——「六眼」。

唯一不同的是,“祂”的,是豎瞳。

……

與此同時,盤星教內。

白髮少年目光冰冷地掃過在場所有鼓掌慶祝的人的嘴臉,他們臉上喜悅的笑容只讓他覺得作嘔。

五條悟無比真實地認識到,這群人……於他而言什麼都不是,即便是殺了,也無所謂。

……

“滴答——”

五條悟呼吸一滯。

什麼?!

湛藍色的天空倒映在猩紅色的湖面上,在湖中心高聳著一個巨大無比的赭紅色鳥居,秸稈編織而成的注連繩纏繞在鳥居上,純白的“之”字型御幣和銅鈴交錯懸掛,在無盡的空間中迴盪著鐺鐺鈴聲。

然而吸引五條悟注意力的,卻是匍匐在鳥居上的白色生物。

沒記錯的話……

他剛剛是在盤星教沒錯吧?

為什麼眨了一下眼睛就來到了另一處空間?

異次元嗎?

沒有咒力。

不是咒靈或者別的什麼人的領域。

整個空間瀰漫著聖潔卻又詭譎的氣息。

耳邊鈴聲陣陣,五條悟卻能夠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呼吸聲,試探性地往前邁了一步。

他本就是很大膽的人,緩步走到了鳥居底下,方才遠遠看著就覺得這個鳥居比他以往見過的都要大,現在到了近處,更覺得自己渺小。

“摩西摩西,巨龍先生,醒著嗎?起床了哦!”

五條悟五指微彎,搭在嘴邊,大聲地叫道。

不同於以往在遊戲或者漫畫裡見到的全身覆蓋鱗片的龍,眼前的這條,身上是柔軟的白色長毛。

面對這種未知的、且存在食物鏈頂端的生物,五條悟一點都不在怕的。

他確認過了,這裡沒有任何咒力,這條白色西方龍,也不是咒靈什麼的,“六眼”暫時解析不出來對方體內的力量是什麼,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以往沒見過。

叫了半天,也沒有一丁點兒反應。

五條悟無趣地撇了撇嘴,正想去別的地方看看能不能找到方法走出這個地方,卻在轉身的那刻,後背泛起了針扎般的刺骨寒意,代表危險的弦強烈波動。

“赫”蓄勢待發,但五條悟在一瞬間就冷靜了下來。

沒有感受到殺意……

他緩慢回頭,直直望入了一雙梵鍾大小的瑰麗異色豎瞳中。

“人類?”

……

“悟,你怎麼了?!”

另一位扎著丸子頭的少年走了過來,同五條悟一樣,血汙滿身。

“什麼?”

五條悟抬起毫無波瀾的藍色瞳眸,疑惑地看著夏油傑。

夏油傑撐開眼睛,擔憂地盯著五條悟的眼睛,“右眼,流血了,你都感受不到痛的嗎?”

很明顯,血液是從眼眶裡滲出來的,更準確來說,是整顆眼球都在流血。

“欸?我完全沒有感覺。”

五條悟眨了一下眼睛,白色的睫毛帶起幾顆血珠後又滾落而下,難怪剛剛一直覺得黏糊糊的,很不好受。

“我剛剛……一直站在這裡嗎?”

夏油傑:“不然呢?我一來就見你在這裡發呆。”

五條悟沉默了一秒,“這樣啊……”

那雙異色眸……

藍色的那隻看起來很六眼很像。

“小理子先給我吧!”

見五條悟難受地擠眉弄眼,又沒有手去擦,夏油傑主動接過了五條悟懷中冷冰冰的遺體,順便給五條悟塞了一包紙巾。

然而滲流而出的血液很快就將幾張疊在一起的紙巾給浸透了,鮮血依舊沒有止下來的徵兆。

五條悟捂著一隻眼,反轉術式自動運轉,卻沒有絲毫止血,他也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古怪的“傷口”。

很快,鮮紅的血液便染了少年白皙的半張臉。

夏油傑也發現了異常,“我們趕緊回去讓硝子看看什麼情況,你該不會是中了什麼詛咒吧?”

五條悟很快否定了,“不太可能,如果是詛咒,我可以‘看’出來。”

沒想到還未等二人回到咒術高專,五條悟已經好了,只是大半邊臉盡數粘稠的血液,看起來著實嚇人。

“今天還真是……諸事不順。”

本是意氣風發的少年,卻遭遇了此等糟心事,五條悟向來不收斂自身情緒的展露,當即不爽地撇撇嘴。

“悟大人!怎麼流了那麼多的血,您感覺怎麼樣?哪裡覺得痛嗎?”

兩個看起來很像輔助監督的男人徘徊在東京高專的門口,遲遲沒有進去,一見到五條悟就雙眼放光地狂奔了過來,嘰嘰喳喳地圍在五條悟身邊,兩眼淚汪汪的,言語間全是焦急和關切。

站在旁邊的夏油傑一下就被二人擠到了一邊。

夏油傑:“……”

五條悟煩躁地抓了把頭髮,銀白髮絲上的鮮紅更深了些許。

“你們怎麼在東京?不會是老頭子想讓我回去吧?我不是說了我在學校的時候別來干涉我嗎?”

兩位五條家的族人面容一僵,對視了一眼,異口同聲地說道:“悟大人,家主吩咐把您帶回去。”

“今天是什麼特殊日子嗎?我記得老爸的生日不是這個時間吧?”

族人搖頭。

五條悟攤開手,不怎麼高興地說:“那我回去幹什麼?”

其中一位小聲地道:“悟大人,據說族地裡有位先祖醒了。”

語氣小心翼翼。

“哈?”五條悟面色古怪,“你們又做了什麼奇奇怪怪的事?”

不是他不相信有先祖復生這種情況。

幾年前也出現過。

當時五條家熱火朝天地忙活了一通,到頭來卻發現自家祖宗不知何時成了咒靈,一群人慌得不行,又礙於對方祖先的身份,端著架子,你推我攘的,遲遲不敢下手,最後還是他出手解決的。

嘖。

一群糟老頭子待在家裡沒事幹,天天搗鼓些稀奇古怪的咒法,翻車的次數兩隻手都數不過來,近幾年他明令禁止,這才沒了“先祖成咒靈”這種荒唐事。

五條家族人顯然也想起了族裡的“黑歷史”,尷尬地笑了笑。

“之後再說吧!總之我現在是不可能回去的,傑,我們走。”

說完,五條悟對醒來的是哪位先祖完全沒有興趣,他們家的人都不是什麼廢物,出問題了,應該也是能解決的。

如此想著,白髮少年撥開圍在身邊的二人,闊步往前走。

五條族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若是五條悟真不想回去,他們也不能強逼著人回去,連人親爹都對五條悟束手無策。

可家主大人那裡又下達了死命令,這……

果然是個苦差事呢!

“不回去真的可沒關係嗎?你們家的人看起來很著急。”

聽到夏油傑的詢問,五條悟不在意地擺擺手,他很是瞭解自家人的秉性,聳聳肩滿不在乎地說。

“沒事,要是真出了什麼大事,我老爸會聯絡我的,而不是同輩來。”

“可是你的手機不是壞了嗎?”

怎麼聯絡?

五條悟:“……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