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鏡子就到了潘海麗手上。

“你應該知道吧,我這張臉,是一個死人的。”

潘海麗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指腹一寸寸地描摹過自己的臉:“我已經記不起自己本來長什麼樣子了。”

遲夏問:“你本來的名字叫什麼?”

“沒有名字。”

潘海麗說:“我們和你們不一樣,我們這些人,沒有天賦,沒有容貌,是被淘汰下來的殘次品,我們沒有名字,只有數字代號,我……我記得我大概是78吧。”

“跟你一樣的人,最後會怎麼處理?”

“不知道。”

遲夏擰眉:“那你為什麼會為池瀟做事?”

“我誰的事都做。”

潘海麗透過鏡子看著自己的眼睛,那是這張臉上還唯一屬於自己的東西:“為了活下去,誰能幫到我,誰能威脅到我,我就做誰的事,不過一開始,的確是狐狸帶我脫離那個苦海的。”

遲夏又坐了下來:“聽起來你一點都不感激她。”

“不過是一個深淵到另一個深淵,有什麼可感激的。”

潘海麗自嘲一笑:“你知道我和潘海麗的關係麼?”

“我要是知道也不會問你了。”

潘海麗又笑:“我們身上流著同樣的血。”

這話在遲夏腦子裡轉了個圈兒她才捋過來:“親姐妹?”

“親姐妹。”

潘海麗放下鏡子,嘆了口氣:“當年老K的人來抓人,我曾經有機會成為那個留下的人,但造化弄人。”

遲夏眉頭輕蹙,沒說話。

“但她過的也不好啊。”

潘海麗說:“我無數次推演過我們的人生,如果當初的結果不一樣,我們姐妹倆會是什麼樣的結局,是不是在她的人生裡,我就能走出一條康莊大道來。”

“那你的結果呢?”

潘海麗搖了搖頭,眼角溼潤,眸中悲慼:“好像不管怎麼推,結果都是一樣的。”

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當初的結果調換過來,也不過是將我們最終的歸宿換個順序,我如她一般被賣給人當媳婦,被打被罵,被奴役,最終早死,她如我一樣,成為傀儡和工具,委蛇在一個又一個牢籠中不得好死,你看,有什麼區別嗎?”

遲夏看著她。

潘海麗目光溼潤地朝她一笑:“遲警官,這世上的人定勝天和反抗,大都帶著一些運氣的成分在裡面,很遺憾的是,無論是我,還是我妹妹,亦或者如我一樣的那些1號2號和3號,我們早早地就被人卸去了尊嚴的骨頭,活下去就足夠我們費盡心力,逆天改命只是存在於口號裡的一句空話。”

“你見過沒了膝蓋的人還能站起來的嗎?人沒了尊嚴,就站不起來了。”

遲夏感覺到,自己竟然因為潘海麗的這番話而口乾舌燥。

她仔仔細細地順著她剛才說的話,在心中走了一遍潘海麗姐妹倆的人生。

她發現的確如她所言,在貧瘠而又無所適從的環境裡,她們的人生,似乎真的不會發生大的改變。

“這就是我幫陸寧芷的原因。”

潘海麗又說:“我想做一回別人的運氣。”

杯子裡的水喝完了,她的話也說完了,潘海麗看著遲夏:“我真的不討厭你,剛才那話,不過是我故意刺激你的。”

“那你達到目的了。”遲夏說:“我當時確實生氣了。”

潘海麗撥出了一口長氣,後腦靠著床頭,扭頭看向窗外:“我知道該恨誰,我知道的,可是也就只能到恨了。”

她很快又轉過來:“好了,我該說的,都說完了,剩下的,就在審訊室裡跟你們的同事說吧,我又餓了,能再給我點吃的嗎?”

“你想吃什麼?”遲夏說:“可以點菜,點你喜歡吃的。”

潘海麗眼裡有了點驚喜:“真的?”

“嗯。”

“我想換一套新衣服。”

潘海麗說:“要穿裙子,白色的,去一家洋氣一點的餐廳,吃飯的時候會拉小提琴的那種,遲警官,能嗎?”

遲夏如實相告:“這個不在我的許可權之內,我可以幫你申請,在此之前,我們可能需要你做一個全面的檢查。”

“好。”潘海麗說。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遲夏說。

“我心情還算好,你問。”

“瞿白。”遲夏問:“你知道瞿白嗎?”

潘海麗搖頭:“不認識,這個名字,我沒聽過。”

遲夏沒再問,她出去,跟駱尋說了潘海麗的訴求。

駱尋想了想,又給常有為打了個電話,一番討價還價,常有為最終同意了。

“內個……錢誰出啊,常局說了沒有?”捲毛弱巴巴地問。

駱尋失笑不已,拍了他一巴掌:“反正不用你付,你就放心吧,趕緊去給她找個符合的餐廳,我們帶她做個全面檢查。”

下午三點的時候,潘海麗換上了衣服,去了她想去的餐廳,吃了她想吃的菜。

她的桌子上只有一個人,但有兩副碗筷,吃飯的過程中,潘海麗時不時地就會給另外的空盤子裡夾菜。

醫院裡那個鏡子也被她拿了過來,就放在對面,她一抬頭就能看到鏡子裡的自己。

林文覺和曹斌回了警局審訊陶翰,遲夏和駱尋就在隔壁的桌子上看著潘海麗。

兩個人不好說話,彼此用手機交流著,遲夏把他們在病房裡的交流跟駱尋複述了一遍。

兩人往來無言,只是打字的速度都越來越快,目光還得時刻注意著一旁的潘海麗。

潘海麗倒是不急不緩,一頓飯吃的慢條斯理,甚至還要了一小杯紅酒,她一杯,對面的空位一杯。

飯菜見底後,她舉起酒杯跟空位遙遙一碰:“咱們姐妹倆也就只能停到這兒了。”

紅酒一飲而盡,她順了口氣,朝著駱尋和遲夏的方向伸出手腕:“警官,我們可以走了。”

駱尋起身給她銬上了手銬,用衣服掩著,遲夏挽著她的胳膊出去,

到警局的時候,林文覺那邊已經審完了陶翰,正在核對相關筆錄。

“陸寧芷呢,她什麼反應?”遲夏首先問。

“也不見她急,找我們要了紙筆,正在備課呢。”

曹斌對其佩服萬分:“不動如山啊。”

“叫她出來吧。”

曹斌叫了陸寧芷出來,而此時戴著手銬的潘海麗正站在辦公室正中央。

兩個女人目光相對,遲夏看到陸寧芷眉頭輕蹙,眼神裡的疑惑表明她是真不認識潘海麗。

潘海麗對她一笑,陸寧芷甚至覺得有些奇怪,幾乎是有些倉促地給她回了一個笑。

“遲警官。”

潘海麗湊近遲夏,聲音很小:“不用試了,這個故事裡,她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

她只是那個微不足道的運氣,雖然是被人驅使而來,但她卻是心甘情願的。

遲夏的目光掠過她又看了陸寧芷一眼,帶著潘海麗去了審訊室。

她們的身影拐過走廊,陸寧芷才問:“剛才那個女人,跟這次的案子有關嗎?”

“你想聽哪個答案?”駱尋說:“有關和無關有什麼區別嗎?”

陸寧芷站在那裡,認真想了想這個問題,她一笑,搖了搖頭:“是我唐突了,那駱警官,我現在可以走了嗎?”

林文覺正好走了出來,把陶翰的筆錄遞給了駱尋。

在駱尋檢視筆錄的那段時間裡,陸寧芷身形端正地站在他們跟前,她抱著雙臂,目光淡漠而又坦然地看著眼前的這幾個人。

她不在乎陶翰說了些什麼,更不在乎剛才那個女人跟這個案子有什麼關係。

她只在乎,過了今日,她將重獲新生。

真正地,安安靜靜地。

過她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