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城關上,抬起頭,東方敬只覺得頭頂的天色,變得有些恍惚,刺目。

離著大疫發生,已經過了二日時間。自從北狄人暫緩攻城,死一般的沉寂,圍繞在這座邊關城隘裡。

繞頭的食腐鳥,發出淒厲的長啼,不時會齊齊落下,啄起片片碎肉。

原本迎風招展的城頭旌旗,此時,也似乎失了威風,如旱後的莊稼,蔫了一般,沒有絲毫活氣。

“小軍師,喝碗藥湯。”

坐在內牆裡,東方敬顫著手,接過了護衛端來的藥湯。

此計雖成,但河州上下,亦是不好受。大疫之中,一個接一個計程車卒倒下,二日時間,死了約有十人。

“陳將軍……咳咳,北狄大軍如何了?”

陳憲緩緩走來,臉龐之上,亦帶著一種蒼白。

“小軍師放心,應當是大疫蔓延了,再加上北狄人不善藥湯,這幾日都會將病屍,聚到一起燒掉。”

“慶幸的是,在我等死守之時,城頭的老弱婦孺,都送出去了。”說這句話的時候,陳憲的聲音裡,明顯帶著一股視死如歸的味道。

沒了牽掛,便是一支鐵軍。

“亦要小心。”東方敬艱難放下湯碗,“援軍到來之時,恐會感染。屆時,我等便先退到河州後的山頭,暫做休整。河州城中,亦要多清理幾番。”

“小軍師大義。”

東方敬擺手。敵眾我寡,若他不將二十萬的北狄大軍,同樣拖入深淵,河州必破。只等北狄人長驅直入,整個中原,會迎來一場真正的劫難。

“離著援軍到來,按著我的估算,應當還有三日左右的時間。我只希望,在北狄軍中,這些蠻子不通藥湯之法。若不然,即便只恢復了半身力氣,那位拓跋虎大汗,亦會發兵強攻。”

“再加上那些輕症者,這股軍勢,河州擋不住的。”

在先前,東方敬有想過,假裝洩露毒湯之法,讓北狄大軍再吃一回苦頭。但現在,整座河州城內,幾乎都是大疫感染了。

……

“誰懂治疫!”

“誰懂?大汗可有重賞!”

一個個的北狄都侯,強撐著身子,不斷走去自己的部落,詢問著一個個的族人。

只可惜,並沒有任何收穫。

拓跋虎面容蒼白,坐在氈帳裡,咬著牙驀然起身。當諸將都以為,自家大汗又要訓人的時候——

“諸位稍等,我辦些事情。”

拓跋虎轉身,一個隨服侍軍的美奴,急急跟著往氈帳後頭走去。不多時,整個氈帳裡,瀰漫出一股惡臭的味道。

哪怕是神鹿子,都被燻得身子發抖。

待從後帳走出,拓跋虎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神清氣爽。他顫著身子坐下,又在金盆裡洗淨了手,才語氣凝重地開口。

“諸位,軍中可有懂藥湯之人?”

隨軍的北狄巫醫,那些喝符水的法子,並沒有奏效。別無他法,拓跋虎只能應著神鹿子的建議,找懂得治疫的人。

這事情很關鍵。若是早兩日恢復力氣,那麼北狄大軍,依然有攻克河州的可能。

隨軍的,並非沒有紀人。但無一例外,這些人,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曲雄,你的野狼部落可有?”

一個披狼頭盔的北狄大將,顫著起身,“大汗,並、並無。”

“郝洪,你那裡呢?”

“大汗,也沒有……”

拓跋虎面容發冷,伸手怒指,諸將急忙垂頭。

卻不曾想,久久沒有罵聲。只等這些北狄大將抬頭,才發現自家的大汗,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在美奴的攙扶下,再度走向了後帳。

一道不合時宜的“噗”聲,響徹了整個氈帳。

“跛人東方敬,我拓跋虎誓要殺他!”

……

在北狄營地,最偏的一個小部落,有一養馬的老狄人,正瘸著腿,抱著馬料,正哼著不知名的小調子,在一眾唉聲嘆氣的族人中,慢慢往前走。

“蒙圖,你莫餵了!你過來些。”

“我還要給我家的阿吉——”

“過來!”

老狄人臉色一驚,急忙往前走去。

“大疫蔓延,你怎的沒有事情?莫非是說,騰格里會保佑痴傻之人?”

老狄人答不出,急得團團轉。

“說,你快說啊!若有法子治疫,大汗可有重賞!”

酋長的追問之下,老狄人要急哭了。到最後,只得跑入林子,急急抓了一把草籽出來。

正值開春,如這種草籽,林子中並不少。

“怎的?這是什麼東西?”酋長怔了怔。

“酋長,這是落春子,似是無毒……這老懞圖,莫非是要說,這是治疫的藥草?”旁邊有個北狄人開口。

“應當是!”酋長大喜,只搶過了草籽,便急急往大汗氈帳的方向走去。

“蒙圖,你若是立功,你家阿吉的羊羔子,要多少便有多少!”只等酋長走遠,有人在旁打趣。

老狄人跟著嘿嘿一笑,隨即又抱起馬料,一步一步往前走去。無人發現,在近了馬廄之後,這名老狄人的臉色,一時驀然蒼白,渾身帶著微微的顫慄。

……

“身子剛好一些,便派出了探哨。北狄大營那邊,似是熬製了什麼藥湯。用城外隨處可見的落草子。但不知為何,只隔了一日,許多狄人便接連死去。”河州城頭,陳憲坐在東方敬身邊,咳了幾聲,說著最近的情報。

“落草子?”東方敬皺了皺眉,“草籽無毒,但若是加了幾味藥引,恐會變成催嘔之物。”

“大疫者身子過度乏力,如此反覆催嘔,定然會傷身,甚至死亡。”

“小軍師的意思是?”

東方敬沉思了番,忽然笑了起來。

“不瞞陳將軍,離開西蜀之時,我家主公說了一個人名。”

“一個人名?”

“正是,徵北李將李破山。”

陳憲驚得無以復加。在先前,他和許多人一樣,都以為這位戰功彪炳的徵北李將,已經戰死雍關。

“未死,身在草原,心繫中原。上次我家主公入塞北,便是得他相助。”

“那小軍師,這般的大才,為何不回中原?而留在了狄營。”

東方敬嘆了口氣,“中原皇室威儀盡失,最大的忠義袁侯爺也隨之故去。群雄割據,加上群龍無首,我估摸著他不想回來,是擔心北狄勢大,而中原內亂又抵擋不住,索性就留在那邊,做了策應。”

“先前守軍退回河州,無端端生起的濃煙,偽裝成火勢,應當也是李將的手段。”

“他的心,一直在中原裡,未曾變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