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尾……好像有點奇怪?

失去了所有記憶的少女,套在小黃鴨雨鞋裡面的腳趾不由得動了動,雖然說不清為什麼,但她就是這樣覺得。

這讓她不由得產生了極大的好奇心。

在原地思索了兩秒,林朝霧還是提著塑膠袋撐著傘,慢慢走向那個躺在地上的、似乎是同類的傢伙。

雨水噼裡啪啦地打在傘面上,濺溼了林朝霧的髮尾。剛落在地上,又身不由己地流向下水道,閉上眼聽,轟隆隆的聲響如同氣勢磅礴的巨大瀑布,睜開眼看,卻只是這座城市裡骯髒不堪的下水道。

轟隆隆的聲響似乎成了故事發展的背景音。

林朝霧腳步微頓。

這個長著魚尾的傢伙,居然是清醒的。

嘶——判斷錯誤……

所以現在要轉身走嗎?林朝霧認真想著。

可她發現,對方正似醒似夢地半睜著眼,安靜無聲地看著雨水。

他小半張臉就那樣浸在水裡,雨滴落在殘櫻一樣淺淡的嘴唇上,頓了頓,又滑出瑩亮的水痕,最後一股腦掉落下去。

水紋從他淺淡的嘴唇邊泛起,滴滴答答地,漫長而平穩。

他也只是看著雨滴在身邊彙集,又忙忙碌碌地穿過他,消失在眼前,像個看螞蟻搬家的孩子般專注。

他下意識眨了眨眼,於是林朝霧注意到,雨水將他纖長純白的睫毛打得溼潤凌亂,如同被困於雨中的柔弱白鳥身上的凌亂羽毛。

林朝霧又發現,自己的到來似乎並沒有引起他的注意。

所以她禮貌地等待了一會兒。

她站在旁邊,對方卻仍然只是出神地看著臉側的漣漪發呆,任由同樣白色的髮絲隨著水流而動,露出如魚鰭一般的尖耳。

尖銳的耳朵上,數根如刺般尖銳的軟骨連線著臉側,中間被一層覆蓋著細鱗的銀藍色半透明面板包裹著,此時它們如鳥兒棲息時收攏的羽翼,安靜地收縮在一起,柔軟地垂伏在髮間。

林朝霧的眼神落在對方奇特的耳朵,以及從耳朵蔓延到臉側銀藍色細鱗上。

耳朵……

.

空氣中溼氣瀰漫,仍然只有似乎永不停歇的雨聲。

賽法利仍然認真地聽著雨聲,哪怕他耳中充滿怨恨和痛苦的絮語、嗡鳴和咒罵,幾乎聽不清雨聲,但他還是在一絲不苟地聽著。

他知道,有個體型很小的傢伙的從身旁路過,帶著甜味的資訊素伴隨著溼潤的水汽流淌進腮裡,她腳步很拖沓,袋子正隨著她的動作淅索作響,雨落在她的雨傘上,發出不規律的聲音。

噪雜而……弱小。

或許是某個被搶光了囤物,不得不在這種時候出門的普通人。

賽法利不喜歡殺人,血液的味道會汙染水汽,人的腥味融進水裡,很久都不會消散。

所以他無視了對方,仍然聽著自己的雨。

但他的無視似乎讓對方產生了某種誤解,賽法利聽到那個傢伙提著她淅淅索索的袋子,一點一點走了過來。

對方用棍子碰了碰自己,接著又蹲了下來,說了些什麼。

接著袋子放在了他旁邊,遮住了他的視線,規律而平靜的雨聲被迫中斷,擊打在雨傘上的聲音成了這段樂曲中最為突兀的存在。

不知死活……

賽法利漠然地想著,閉了閉眼,心神終於從連線高空與大地的雨聲中迴歸軀殼,對方似乎沒有注意到,他蒼白的指尖,本就尖利的指甲正逐漸變長。

指甲尖端散發著幽藍的光澤,帶著毒素的尖銳利爪長在一雙修長而白皙的漂亮的人手上,有種怪異而陰鬱的恐怖。

余光中,對方伸手向他探來,緊接著,柔軟而滾燙的手落在了他的臉側。

憤怒還未燃起,賽法利甚至沒有感知到下一秒,幾乎在與對方接觸的一瞬間,他聽到耳畔發出一聲巨大而恐怖的嗡鳴,剎那間世界靜止,一切歸於虛無——

已伸長的尖銳毒爪不知何時已經縮了回去,人魚仍然半睜著眼,卻已完全失去意識,軟軟地倒在雨水裡。

.

林朝霧認真地貼著對方的臉頰,閉上眼睛。

“我可以摸摸你的鱗片嗎?作為報酬,我可以免費為你做一次精神安撫。”

就在剛才,她盯著對方臉側的細小鱗片,終究還是好奇心佔據了上風。

這個似乎是人的生物,精神體和之前那位患者一樣,被密密麻麻的黑線的包裹著,幾乎看不出本來的形狀。

很顯然,也是一位非常需要治療的患者。

她想要伸手摸一摸對方的耳朵和鱗片,所以思考了一會,提出了這個交換的意見。

林朝霧感覺自己的態度非常禮貌,也很誠懇,所以當對方閉眼表示預設的時候,她馬上開心地將手伸了過去。

溫熱的手心接觸到了溼涼的鱗片和面板,細密的鱗片並不像想象中那樣可以摸出具體界限,手心的感官是敏銳而遲鈍的,此時只感覺到雨的溼意……有一點滑、一點涼,和手掌處感覺到的臉頰那柔軟而帶著彈性的面板,形成了微妙而鮮明的對比。

她手心溫度不算高,對方的臉頰卻很涼,不是因為雨水浸泡,而是一種奇異地、如同冷血動物般的涼意,正從對方的血液中、身體裡一點點散發出來。

有一點……奇妙?

“譁——”

魚尾動了動,又泛起嘩嘩的水聲,卻也在同時,讓林朝霧收回了不知飄到哪裡去了的注意力。

先治療,再仔細摸!

林朝霧的精神力又集中在對方纏滿了黑線的精神體上。

她的意識下沉,如同潛入深海,純白無暇的廣闊空間瞬間在她面前展開。

雨聲在這裡暫停了,整個空間十分安靜,卻不是會讓人感覺不適的死寂,不知從何而來的柔和的光線遍佈整個空間,意識沉入這裡時,鼻尖似乎能聞到一種潛意識會覺得“柔軟”的味道。

賽法利蜷縮著,大雨依舊,他的耳邊卻是從未有過的寧靜,那如白蝶般纖長的羽睫輕顫,他整個人的表情舒展開來,似乎正沉浸在某個美妙的夢中。

林朝霧的手緊貼著他的臉頰。

好舒服……好舒服……

再……多一點……

……多一點……

人魚的思緒已經飄向了雲端,無意識地祈求在心底回想,卻未被任何人聽見。

他感覺自己正飄蕩著,乘著潮波和洋流,在靜謐的藍色海洋之間。有無數自太陽投射下來的光柱,他擺動魚尾,水波從銀藍色的鱗片間無聲綻開,半透明的飄逸紗尾巴蕩過光亮,於是上面便映出了彩虹的顏色。

泛著潮意冰涼溼潤的世界裡,纏繞在靈魂間的鎖鏈悄然鬆開,伴隨這種讓人迷醉而沉迷的自由與寧靜,賽法利幾乎從未如此幸福過。

所以當冰涼世界中唯一連線著幸福的溫暖手指就要離開時,賽法利幾乎瞬間便清醒了。

尖銳刺耳的嗡鳴、無意義的低喃和幾乎不曾停歇的咒罵又一次充斥了他的大腦,哪怕現在變輕了許多,但……

在享受過無上的幸福後,還怎樣容忍哪怕一點的微小痛苦?

幾乎叫人骨頭髮軟的餘韻還停留在他的身體裡,肌肉都變得酥軟,所以人魚只能睜開眼睛,試圖追逐那點溫暖。

冰冷的掠食者軟綿綿地伸出了還在輕顫的手,輕輕拉住了醫生純白外套的下襬,一點粉紅在緊緊抓著布料的指尖泛起,粗糙的白色布料映襯下,如同櫻花正隨風顫動的花瓣。

他迷濛而柔軟的眼睛緊盯著眼前給予他快樂的身影,濃郁的孔雀藍色眼瞳上像是蒙了一層薄霧,幾乎無師自通地展現出一種過分柔弱的氣質,似乎在無聲說著:

摸摸我吧……摸摸我吧……

請求您……觸控我吧……

任由您做任何……您想做的事……

大雨,還有水中的受了傷的柔弱人魚,幾乎適配任何型別的故事。

可掠食者終究是掠食者,這一切是否又是掠食者的另外一種捕食策略呢?

當被誘惑的人伸出手回應,那白皙漂亮的手指,是否會在瞬間化作鎖鏈,貪婪而恐怖地將人吞噬、囚禁、抓離呢?

在陰鬱大雨中的美麗人魚,那柔軟而纏綿的視線中,林朝霧卻鐵石心腸地收回了手。

她甚至沒有注意到對方營造出的微妙氛圍,而是暗中鬆了一口氣。

太好了……這次沒有暈!

林朝霧在早晨刷牙的時候回憶了一番昨天治療時候的所有細節,最後她確信,昨晚她不是累到睡著,而是完全“暈過去”了。

原因就是,她在祛除黑霧的時過分追求效果,一次性將對方精神體中所有能看見的黑色雜質都祛除乾淨了,這就讓她在後面祛除那些頑固汙漬的時候,不自覺投注了過量的精力。

這次林朝霧試著只祛除了對方精神體中一部分黑色雜質,果然治療效果不錯的同時,她也沒有感覺到疲憊。

“你該兌現你的諾言了。”林朝霧認真的看著人魚漂亮的孔雀藍色眼睛。

黑色眼睛亮亮的,很溫和,不帶任何色慾,如同孩子討要她的玩具。

賽法利安靜而柔軟地與她對視,見對方只是用這樣的眼神緊盯著他,眼中漸漸浮現出一點茫然。

諾言……

什麼諾言?

對外界情況完全不在意的人魚,在治療之前完全無視了醫生,更別說記住她說過什麼話了。

怎麼能這樣呢?

林朝霧感到了微妙的不快。

在被第一個患者跑單之後,又遇到了第二個不打算兌現諾言的患者,實在讓人懷疑,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運氣太差。

林朝霧盯著人魚寶石一樣的眼睛看了許久,見對方還是沒有反應,終於決定自己討回勞動所得。

她伸出手去,人魚迷濛中帶著水意的眼睛一下亮起,出乎林朝霧的預料,對方並沒有抵抗,而是甚至稱得上急切地向上仰起臉,去迎接她的觸控。

嗯……?

難道是她想錯了……林朝霧在人魚小狗一樣急切湊過來地動作中頓了頓。

難道這條魚聽不懂自己說話?

林朝霧看了看人魚身上的衣服,不禁猜測起對方是否真和自己屬於同類。

不過現在……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報酬。

這樣想著,沒有被逃單第二次的林朝霧還是感覺心情愉快了幾分。

小巧而柔軟的人類女性手指,逐漸觸控到了對方臉側的鱗片。

本來要直接滑到耳畔的手指,在感知到一些特殊的存在時,不由得停了下來。

耳畔的細密鱗片並不是雜亂排布的,就在規律生長的細鱗之間,有幾條不注意根本無法發現的細縫被牢牢保護著,只在呼吸時如含羞草的葉子,悄然開啟一點。

是……腮?

林朝霧好奇地用指腹摩挲起細縫的邊緣,柔軟中帶著一點彈性,比面板更溫暖的觸感從感官敏銳的指尖傳來。

保護著似乎是腮的器官的鱗片,在人魚本人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顫抖著張開了一點。

柔軟溫熱的指尖,好奇而乾脆地伸了進去。

——!!!

“譁——!!!”

幾乎一陣天翻地覆地動靜,魚尾濺起巨大的水滔,飛濺的細密水滴讓林朝霧下意識起身後退了幾步。

她將傘舉在自己前面,噼裡啪啦的雜亂聲響,如同豆子掉了一地,其中夾雜著一聲巨大的水聲。

小黃鴨傘重新舉了起來。

林朝霧面前,本該柔弱地躺著的重傷的人魚,完全不見了蹤影,只餘她食物袋子上的積水,和完全淋溼的褲子,證明剛才發生的一切不是幻覺。

可惡……可惡……

林朝霧握緊了傘柄,惆悵地發現,自己又一次被跑單了。

如果一直這樣,很快就要吃不起飯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