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區附近的工作人員都愣了愣。

偌大一隻黑山羊跪在昏睡的女孩身旁,高聳彎曲的羊角和體型差分明給人一種惡魔從地獄裡爬出來襲擊柔弱人類的錯覺,可佝僂的肩背和顫抖的手指卻顯得這位強大的生物如此不堪一擊。

“什……什麼情況?”

攝像導演望向總導演孔鈞。

秦絕是戴著面具來的,除了離得最近的那幾個,沒有人發覺她臉色極差,只知道這位“海明珠”影帝在孔導忙著定機位和景別的時候唐突地踏進了演區,彷彿即興般來了一段無聲的對手戲。

以及,該說不愧是能獲得國際級獎項的超強演技嗎,眼前這幅畫面,哪怕是在幾米之外的地方看著,都無端叫人心慌氣喘,沒由來的感到一陣強烈的壓抑和悲傷。

孔鈞也愣了一下,但到底是總導演,他鎮定地揮揮手,隨機應變道:

“負責拍劇照的是誰來著?人呢?還不快拍!”

多合適的雙人同框,又美觀,又有張力,還很有故事性,用來做花絮或者預告都相當合適。

孔鈞的話驚醒了附近的人群,被那股無形的哀慟震懾住的工作人員紛紛回神,重新忙碌起來。

他們嘈雜的聲音依然離秦絕很遠。

她還跪著,跪在唐糯身邊,心臟的轟鳴和耳鳴爭奪著聽覺,劇烈的心跳幾乎將胸骨撞得骨折,可明明血液以更為強烈的頻率泵送至全身,她卻感覺流淌在體內的鮮血寒涼刺骨,冷得讓她抑制不住地發顫。

黑山羊不敢抬頭。

她很怕,很怕看見那張臉,那張被殷紅血跡分割成一片片,四分五裂的臉。

記憶赫然倒回二十年前,一紙戰報帶來意想不到的噩耗,叛徒設局,獸潮圍攻,威力巨大的炸彈炸燬軍事基地,留下一地血肉狼藉。

秦絕來遲了。

她衝進廢墟,雙目赤紅,周遭濃烈的血腥腐臭味幾乎能夠燻瞎人的眼睛,她狂喊了一聲又一聲,但沒有響亮雀躍的聲音回應這份嘶啞的呼喚,最後她在戰況最激烈處發現了殘破的布片,它的主人散落各地,用毋庸置疑的事實告訴她那具幼小的身軀曾以肉身在這裡灑下一場血雨。

彼時彼刻,恰如此時此刻。

秦絕惶然跪下,大腦一片空白,唯有十指機械地插進被血浸得發黑的泥土,一點點扒開,挖掘,翻找,從中摳出一點又一點昔日鮮活的痕跡。

然後她跪在地上拼。

捧在掌心裡的碎肉軟塌塌的,拼不起來。

拼不出一張完整的熟悉的臉。

……

再後來的事,秦絕不記得了。

印象裡她好像在發瘋,好像只要她殺得夠多,兔兔就能回來,接著有人阻攔她,應該是七軍師,那人當時說了什麼她已經回憶不起來,似乎那一段記憶都被斑駁的血塊糊得半點不剩,只依稀留下模糊的碎影。

秦絕頭暈目眩。

略微耳熟的喊聲遙遠得仿若來自天邊,那是什麼?“卡”?

感官先於理智對這聲天籟做出反應,秦絕感受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臉上,緊接著是一聲語調疑惑的輕喚。

“隊長?”

睜開眼眸的唐糯眨巴著眼睛,嗓音鑽進秦絕的腦子,勾勒出一個潦草的簡筆畫兔頭。

秦絕搖搖晃晃地,顫悠悠地抬起眼瞼。

像噩夢被攪散打碎又揉成了不敢想象的美夢,眼前的面容完好無缺,只有三四縷幾可亂真的血跡凌亂地貼在額角、眼尾和臉頰,那張臉,那張好端端的臉上睜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眼珠像烏亮的黑葡萄,爍動著無邪的輝光。

秦絕呆愣愣的,喘著氣,說不出話。

“……唔?”

困惑的小動靜裡,一雙手伸過來,雙手捧住她臉上的面具——面具?——然後輕輕一掀,將山羊頭骨摘下。

一秒,兩秒,秦絕眨了眨眼,這才後知後覺地生出視野豁然開朗的感覺。

“哎?!你怎麼啦?”唐糯則被她蒼白的面色嚇了一跳,忙不迭湊近。

並起的食指和中指阻止了小傢伙的舉動,秦絕指尖搭在唐糯的頸側,隔了一會兒,又伸到她的鼻子底下。

(*o△o)?

唐糯茫然。

均勻的鼻息拂過手指,溫熱,微微發癢。須臾,秦絕放下手,從唐糯手裡拿回面具,重新扣在臉上。

“有點低血糖。”

她嗓音嘶啞,回答唐糯剛才的問題。

接著扶了一下旁邊的樹木,從草坪上站起。

“誒?噢……”

疑問得到了正面回應,唐糯不疑有他,只是呆呆地看著秦絕往攝像機和導演的方向走去。

“不好意思,孔導,耽誤大家時間了。”秦絕主動開口。

她狀態依然不能說是很好,但隔著層面具,只有真正關心的人才能留意到異常。

孔鈞果然毫無所覺,如往常那般笑吟吟的:“哪兒的話,本來也沒開機呢,秦老師來得巧,幫了大忙,這下待會兒怎麼拍我可心裡有數了。”

又教科書般的寒暄道:“告別的最後一幕劇組非常重視,但沒想到以前的特效化妝師突然吃壞了肚子,這才搞得今天這麼忙亂,您別介意——哎對,您剛剛也近距離瞧見糯糯的妝面了,這個新換的化妝師,您感覺他水平怎麼樣?”

“一定要這樣化嗎。”秦絕顫抖的指尖還未恢復,聲音很輕。

“什麼?”

“沒什麼。”秦絕提了口氣,穩住語氣和音量,“這位老師水平很高,特效妝化得非常逼真,我看到的時候都嚇了一跳。”

“好好好,能在您這得到這麼高的評價我就放心了。”孔鈞熟練地拿捏談話節奏,“糯糯的場次還沒開始,你們倆的對手戲還得一會兒才能拍到,您先在休息區歇歇?”

秦絕點點頭,領了這份好意,也接受了這個安排。

走到不遠處落座,扈長鋏近乎瞬移一般快步衝到她身後,後面跟著面露擔憂的張明和服裝助理施夢。

“長鋏,去開處方。”秦絕拿下面具,滲出的細密汗珠已將額前的一小片劉海打溼,“勞拉西泮,阿普唑侖……或者舍曲林,氟西汀,帕羅西汀……氯硝西泮也行,反正快點,快去,現在就去。”

“是。”扈長鋏話音未落,人已轉身。

秦絕抓在獸骨面具上的手仍在顫抖,嘴唇哆嗦不已,睫毛顫得像被撕裂了翅膀的蝴蝶,眸光渙散,搖搖欲墜。

“秦……狼總,你還好嗎?怎麼會突然身體不舒服……”施夢滿臉慌亂,眼裡的關切幾乎要溢位來,“大概有多難受啊?要不咱們跟導演說一聲今天就不——”

“沒事。”

秦絕啞著嗓子打斷她,勉強扯出一點笑,“抱歉,讓你們擔心了。”

“——不用跟我道歉啊啊啊啊。”施夢一臉痛苦面具地抓了兩把空氣,“那我,我去給你準備熱水,你要吃藥對吧?”

秦絕輕輕點頭:“去吧。”

施夢急急忙忙地跑遠,下一秒張明立即湊過來,他見過秦絕在《白晝之雨》期間的表現,此時稍微比施夢鎮定一些,神情是與扈長鋏如出一轍的凝重。

“哥,有事叫我。”他努力表現出沉穩的模樣,但聲音依然將緊張暴露無遺。

“有事。”秦絕回過神後只是軀體化症狀還持續著,腦子已經清醒不少,“你過會兒去秦科體驗館弄點東西,3d列印,嗯,訂單上就寫解壓玩具,重量和材質讓長鋏填……不急,今晚下了戲之後保姆車裡有就行。”

“明白。”張明急促地點了點頭,又去擰礦泉水瓶蓋,“哥你先喝點水……口香糖?有的有的,給。嗯,你要睡會兒嗎?……好,我回去拿條毯子。”

秦絕單手撐臉,清涼的薄荷味在口腔裡蔓延,一定程度上止住了嘔吐的慾望,然而鼻腔裡的鐵鏽味和腥臭太過濃郁,兩相對撞,薄荷只能甘拜下風。

吐掉口香糖,秦絕用力做了兩個深呼吸,眼眸一閉一睜間,眼前的畫面像記憶錯亂般閃現出一個個鏡頭,時而是慘烈的戰場,時而是櫻花樹下的草坪,時而是不成形的碎肉和一顆滾落在地的眼球,時而是唐糯迷茫擔心的臉。

血腥味濃得彷彿又回到了那片被炮火轟炸過的斷壁殘垣。

醒醒,醒醒,垃圾系統死了八百年了,別他媽擱那幻嗅了!

秦絕緊蹙眉頭,晃了晃腦袋,哼出一聲夢囈似的呻吟。

再這樣下去,今天可真要拍不成戲——拍戲——對,拍戲,都是假的——

跑步聲由遠及近,張明帶著薄毯回來。

秦絕抓過毯子草草蓋上,腦袋不由分說向後一仰,雙眼緊閉,墜入影視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