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暢與王茗的那場戲斷斷續續地拍攝完成,團隊再次轉移。

作為今天的收工戲,秦絕和那位飾演下班白領的女演員要做的事很簡單,分別在街道上走一段路即可,表演莫森尾隨她的橋段。

難度不高,過得很快。

下了戲,秦絕打了個哈欠。

她身體上沒有倦怠感,精神卻很疲憊。

“回了。”

胡亂地朝賀栩擺了擺手,秦絕也不說換下戲服,就縮了縮,把身體藏進外套裡,喊張明往下榻的酒店走。

“啊,那個……”

“不用管。”

賀栩制止服裝師,看著秦絕離去。

那個佝僂的、稍微有些探頸的背影,與方才拍攝時沒什麼兩樣。

非科班的法子。

賀栩略顯老態但依舊銳利的雙眼一眯,靜靜看了幾秒。

旁人不懂這位名導在想什麼,不敢妄加猜測,就當無事發生地收拾手邊的器材。

深夜。

秦絕的手機叮咚一聲。

她摘下漆黑的眼罩和隔音耳塞,伸手扒拉枕頭旁的手機。

是賀栩的訊息。

秦絕彈了彈舌,從床上爬起來,披在身上的外套順勢滑落,被她隨手撿起。

開門,轉身,進入電梯。

秦絕拍拍衣兜,煙盒和打火機還在裡面。

她抬頭瞥了眼貼在電梯內側的標識,怏怏地側靠著,雙手環胸。

電梯一路向下,停在三樓。

賀栩身子骨硬朗,但討厭失重感,每次都住在酒店低層。

秦絕不緊不慢地走出去,突然眼神一轉。

“有事?”

樓道那邊的女人被嚇了一跳,慌亂轉頭,被她看個正著。

是那位女白領。

秦絕慢慢走過去,女演員僵在原地,不知道該做什麼。

她路過她,在旁邊的自動販賣機上掃了碼,桃子汽水叮叮啷啷滾下來。

“給。”

秦絕遞給她。

女演員怔住,小心翼翼地接過,輕聲說了句“謝謝”。

發音很長,是倪省方言裡的敬語。

“沒事。”

秦絕切換成倪語回答。

女人一愣,緊繃的肩膀明顯舒緩下來:“失禮了,您也是倪省本地人嗎?”

“不是。”秦絕答,“要拍戲,學的。”

又問:“你的名字?”

“黎雅。”女人用普通話說道,又換回倪語,“我叫梨木雅子。”

龍國對少數民族的姓名並沒有強制規定,但在娛樂圈裡,為了方便稱呼,許多藝人都會從本名裡取兩到三個字做縮略名。

“名字很有意境。”

秦絕稱讚道,面無表情的臉有些鬆動。

梨木雅子輕輕笑著低下頭:“謝謝秦先生的褒獎。”

她雙手捧著桃子汽水,拇指在冰涼的易拉罐表面淺淺摩挲,嘴唇微抿。

“這個。”

秦絕突然出聲,“你喜歡的吧?”

“誒?”梨木雅子訝然抬頭,咬了咬嘴唇遲疑地點點頭,“是……的。請問、您是怎麼知道的呢?”

秦絕身上陰鬱的氣場有所消散。

她低低地嗤笑了聲:

“誰知道呢,巧合吧。”

說罷,揚了揚手,插著兜轉身。

梨木雅子站在原地愣愣地望著她的背影,直到秦絕走出幾米,半轉過身。

“還有,你好像有東西掉了。”

秦絕一歪頭,拿眼神指向梨木雅子腳邊的地面。

“誒、誒?”

梨木雅子順著低頭看去,厚厚的隔音地毯上,一張不記名的銀行卡靜靜躺在那裡。

“可是這不是我——”

她猛然頓住,眼睛迅速溼潤了,沉默著跪坐下來,輕輕將銀行卡撿起,捧在掌心。

再抬頭時,秦絕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了。

……

“幹嘛去了?”賀栩喝著茶問。

秦絕大大咧咧地坐在老爺子對面的沙發椅上:

“好人好事。”

“哼。”賀栩短促笑了笑,並不追究。

他放下茶杯,仔細端詳了下秦絕的狀態。

“怎麼,好多了?”

“還行。”

秦絕一挺身,吊兒郎當的姿態瞬間消失,迴歸成平靜中帶著些陰沉的模樣。

“想當西斯特?”賀栩問。

西斯特·格蘭傑是美國某位演員,在飾演了罪大惡極的殺人犯後因入戲太深自殺身亡。

“哪兒呢,我又沒這條件,也比不上人家。”

秦絕半點不客氣,伸手拿了個新茶杯,提著茶壺給自己倒茶。

呼,好茶。

高階貨。愛了。

“再這麼下去,可未必。”

賀栩還等著她給續杯,沒等到,瞥她一眼,氣哼哼地自己提壺滿上。

“那等到時候再說?”秦絕一笑。

“放屁。”

老人家白眼翻上天,“自己心裡沒點逼數?”

“哎呦呵。”秦絕徹底樂了,“您老爺子挺時髦。”

這梗還知道呢。

賀栩嗤了聲,兩人都不再說話,在安靜中對著喝茶。

半晌,賀栩把茶杯放在手心,平靜道:“你和程錚什麼關係?”

秦絕毫不驚訝,抬眼直視。

“一個地方出來的。”她說。

賀栩微微低頭沉吟片刻。

“怪不得。”

隔了一會兒又問道:“你沒治好?”

……秦絕頓了頓:“還在努力。”

賀栩看著她,表情裡隱隱有些擔憂。

“您放心,拍攝是不會耽誤的。”秦絕主動道。

我就不能是擔心你麼!

這小兔崽子。

賀栩哼了一聲:“你敢。”說罷慢慢呷茶。

秦絕古怪地看他一眼:

“您不會是在擔心我吧?”

賀栩一口茶吸溜猛了,在口腔裡轉了好幾圈,老臉被茶燙得通紅。

“年紀輕輕的,臉皮挺厚。”

他瞪眼道。

秦絕:好了,我知道您擔心我了。

秦絕輕咳兩聲:“我會盡力維持好狀態的。”

“你最好是。”賀栩斜她一眼。

這番摻雜了些私人情緒的談話到此結束,賀栩拿起劇本道:“從試鏡的表演來看,你有被校園欺凌的經歷?”

秦絕面色不改,微微頷首。

校園暴力有許多種,輕微程度的冷暴力,比如言語和行為上的排擠和無視,大部分學生都有過。

她情況比較特殊,江秋月當年為了不讓她性別暴露,總給老師塞紅包,說是孩子身體有些小問題,有商有量地讓老師允許秦絕去教師專用的衛生間上廁所。

去的次數多了,總有人懷疑秦絕走了後門,跟老師、主任什麼的有關係,被特殊關照。

她無法反駁,畢竟某種程度上這就是事實。

但人就是這樣,你反駁了,就說“你不要臉,明明就是每天跑辦公室,又當又立,真噁心”;不反駁,又要說“看吧,你預設了,走後門拉關係還這麼囂張,裝你馬呢”。

因此儘管秦絕臉長得還不錯,成績也好,卻在班裡沒什麼朋友。

家境相當的覺得她裝,在課間造謠她考試成績都是老師後來改的,家境一般或很差的學生就更看她不順眼。

男生這邊是如此,女生則是有人接近她,就被瘋狂起鬨,罵“拜金女”,真有不在意流言找她玩的,秦絕也會遵循著江秋月“不能離人太近”的囑咐,主動冷淡遠離。

後來初中時,秦絕去了貴族私立學校,這下好了,大家都是有錢人,誰還沒送過紅包,就無人再說。

卻沒想到她上了生物課後對性別產生了疑問,教師專用的衛生間都是每樓層特設一個,並不分性別,之前也就沒太注意。

在仔細照著教科書上的人體圖對比之後,秦絕困惑著自己到底是不是女的,如果是的話,那去女衛生間上廁所也是對的吧?

那時她還沒手機,學校又是寄宿制,去網咖並不方便。秦絕想找女生問一問,卻又不知怎麼開口。

有次正趕上她內急,下了課就快步走出去,但那節課的老師拖堂,從教師衛生間再回來肯定遲到,就急急忙忙地趕去普通洗手間。

正要走進男性那邊時愣了一下,猶猶豫豫地往女洗手間蹭,當時也不知道自己是想找個女生問問還是怎樣,純屬腦子一動,身體就那麼走了。

就在那時候,她們班班長從小隔間出來,看見站在門口的她頓時尖叫出聲。

“流氓啊!”

她邊喊邊把秦絕往外推,又回頭喊,“弄好衣服褲子再出來啊,有男生偷窺!!”

洗手間裡立刻驚起一片女孩子的叫聲。

十幾歲的秦絕被推得一懵,再回過神來,就被見義勇為的男生揪著站在了老師面前。

貴族院校,哪個學生都惹不起。她家裡又是一般有錢,真提起背景,並不比其他人有權有勢。

所以班主任毫無顧忌,當場狠狠罵了她一頓,扇了好幾個耳光。

那天放學後,幾個男生堵住了她。

一看就是特地找來的小混混,各個人高馬大。

哦,對啊。

班長很漂亮的,有很多男生喜歡她。

少年秦絕恍惚地想著,被人按倒。

暴風雨般的拳頭傾瀉在她身上,然後有人揪起她的衣領,扯著她往公共廁所走。

“你他媽不是喜歡進女廁嗎?啊?”

他們罵著,把秦絕按在洗手池裡。

水龍頭被擰開,冰冷的水流啪地打向她的後腦,然後漸漸蓄滿了整個池子。

如試鏡那般,秦絕被人扯著頭髮,按下,提起,再按下……

“啪嗒”一聲。

演員秦絕將茶杯輕輕放在小桌面上,神色如常。

“賀導,我沒有心理陰影,您不必擔心。”

她溫和地笑了笑,“這正是我的優勢。莫森這個角色,我能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