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魚貫進入水榭。

堂前已經站了兩個中年男人,其中一個有著面上無須,一身青衫,清瘦的身體站得筆挺。

另一個唇上有兩撇打理的很精細的小鬍子,一身綢緞,像個有點富態的員外。

看到他們進來,小鬍子先開口:“各自找個位置。”

眾人分別找了個案幾,鄭法也找了個角落的空位,跪坐在案前。

鄭法從來都覺得,在發考卷之前,是考試最緊張的時刻。

比如現在,水榭中安靜得只剩一道道略顯粗重的呼吸聲。

“我是夫人手下的內管家,姓吳,這一位乃是七少爺的老師,沈先生。”他指著一旁的青衫中年:“今日的主考官便是沈先生。”

沈先生微微頷首,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他也沒說別的,直接道:“今日為七少爺挑選書童,你們家境迥異。”

他看了一眼鄭法身上的短衫,又掃了眼那些穿綢緞衣服的少年。

“學識也參差不齊。”

他目光在三個童生頭上的綸巾上停留了一會。

“故而,為了公平起見,今日不考其他。”他指了指鄭法他們面前的案几:“這上面是一本道書《清靜經》,我會帶著你們誦讀其中一些章節,然後你們需要默寫出能記得的章句。”

說完,他也不管這些少年如何反應,手中也不拿書,直接開始背誦。

諸少年手忙腳亂的開啟面前的《清靜經》,嘴裡跟著沈先生誦讀,狼狽地跟上他的語速。

“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執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萬物;吾不知其名,強名曰道。夫道者:有清有濁,有動有靜;天清地濁,天動地靜。男清女濁,男動女靜。降本流末,而生萬物。清者濁之源,動者靜之基。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

唸完四個章節,他又突兀地停下,說道:

“好了,將手裡的書交上來,開始默寫。”

開始得突然不說,這結束得讓人猝不及防。

眾多少年紛紛嘆息,但看他並不明媚的臉色,卻都不敢說什麼,只是乖乖地將還沒有記完的經書放在他的面前。

……

水榭裡又安靜了下來,只剩下磨墨的聲音和紙張摩擦發出的沙沙聲。

沈先生和吳管家兩人並肩站在堂前,看著面前伏案的十來個少年,嘴唇微微翕動,交談的聲音卻只有彼此能聽到,顯然都有不凡的武學在身上。

“沈先生氣性可大。”吳管家說道。

對方的不耐煩,這些十七八歲的孩子都看出來了。

“找個區區書童……”

“有什麼辦法呢?七少爺畢竟是少爺的眼珠子,更是以後咱們趙家的家主,這身邊的人吶,哪能不謹慎?先生你又不是不知道,之前那些書童,可都被夫人趕走了。”

“明明是他自己頑劣!”

說到這裡,沈先生的表情就更難看了。

這話吳管家可不敢接,只是轉移了個話題:“這《清靜經》可冷門,咱都沒讀過,這些小傢伙,平日就讀些儒家典籍,本就沒接觸過道經,這下得吃苦了。”

“哼!你家夫人既然要找個好的,我就給她找個好的!”

吳管家微微一笑,知道對方也不過是抱怨兩句。

身為少爺的先生,來考較這些孩子,覺得大材小用太正常了不是?

“這本書選得極好,這些孩子真就沒有一個看過,今兒這場考核,誰能說咱們不公?”

哪知道沈先生微微搖頭:“說是公平,我看能脫穎而出的,也就是那幾個有點來歷的。”

“怎麼說?”

“你也讀過書,還能不知道麼?這吃肉就是比吃菜養人,吃得好記性就好。更何況讀書能明智,這上過學的,大多也比沒上過學的聰明點。”

吳管家心中也明白沈先生說的不錯。

“這場中的三個童生,各有各的來歷,一個是二房管事家的孩子,一個是七少爺奶孃家的,還有一個,也是家中掌櫃的孫子,依先生的意思,就這三人了?”

沈先生點點頭。

“我卻覺得有個小子有點意思。”沈先生一怔,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角落。

角落裡,鄭法正在慢慢研磨墨汁。

“這孩子?”沈先生皺眉道:“看他身上打扮,大概是這群人裡面最差的,你竟覺得他有機會?”

吳管家呵呵笑道:“和先生比學問,我是自愧不如的。但是若是說看人,我這雙眼睛還是有點靈。”

他下巴微微抬起,指向鄭法:“這小子,別人進來畏手畏腳,唯獨他雖有些緊張,但兩三個呼吸之間卻又像是適應了這環境。”

“先生你方才背完,包括那三個童生,都是愁眉苦臉的,也就是他,臉上沒什麼難色。”

“他肚子裡怕是有些貨。”

沈先生細細看了鄭法幾眼,覺得在吳管家的言語影響下,他還真從這孩子臉上看到了幾許沉穩。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吳管家此話不是自誇,能夠深受夫人信任,掌管大房後院幾乎所有大事小事,對方這識人之能,不容小覷。

……

鄭法好不容易才磨好墨汁。

他確實不怎麼緊張,在現代五年,他經歷的考試,大大小小加起來少說有上百場。

考的好不好不論,這考場上的心態也算練出來了。

他自信比起其他的少年,在這方面他可謂是經驗豐富。

更何況這次的考較方式對他極為有利——《清靜經》這玩意當然不好背,但剛開始學英文的時候,那才叫天書。

再難,能有以幼兒園水平挑戰高中數學難?

果然,雖然有些詞句他不太能理解,但沈先生一遍下來,他連聽帶看,也記下了個七七八八。

就是寫字之前還要磨墨實在是讓他有點不習慣。

旁人都開始寫了,他還在和硯臺作鬥爭。

好不容易有了墨汁,鄭法拿起毛筆,才想起一個很尷尬的問題——

毛筆這玩意,他不會用啊!

無論是在哪個世界,他都沒學過書法。

鄭法只能用捏水筆的姿勢湊合。

然後,他才意識到:

他不會這個世界的文字。

也不能說完全不會,他畢竟是上過一年蒙學的,但總的來說,會的不多。

這世界的文字很神奇地與現代的有些相似,更像是現代古籍中的寫法。

他看《清靜經》的時候,並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就像很多現代人看繁體字覺得也挺順暢一樣,他是真的看得懂。

但提筆的時候,就有點絕望。

完成了義務教育的自己,又要當一遍文盲?

“考試的時候,寧願寫錯,你也寫滿,別給我交白卷!”老陳的諄諄教誨猶在耳邊,鄭法一咬牙,直接用簡體字開始默寫。

堂前,沈先生看著鄭法在紙上寫出一個個歪七扭八,錯漏百出的別字,不由含笑看向吳管家。

吳管家摸了摸自己的兩撇小鬍子:“打眼了,這孩子哪來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