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建立之初,也曾經出現過類似的情況。

蘭陵宋家是當地頗有名望的世家,只因那幾年得罪了當朝權貴,又欠了一屁股的債,過得很是撂倒,生下么子後甚至連養育都難,無奈只能舍了孩子,最終由一對姜家夫婦抱養。

這孩子也出息,年僅十五歲就考中了秀才,前途想來不錯。壓在宋家頭上的權貴倒臺後,這時候的宋家也漸漸恢復了元氣,就想要將送去姜家的那孩子認祖歸宗。

但是姜家夫婦沒有孩子,且在兩年前就已亡故,所以不可能透過協商完成孩子族譜的更換,姜家也有些勢利和能耐,宗族當中對於此事十分重視,並不同意讓孩子認回宋家。

兩家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從京兆尹府鬧到了金殿之上,最終還是當年在位的惠文帝親自判定了此事。

惠文帝本著死者為大的原則,想著宋家已有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而姜家無後,最終依然讓那孩子留在姜家族譜。

這事也算了結。

只是一樣,這樁舊事當中的宋家和姜家只能說是旗鼓相當,不管是宋家還是姜家都在京中頗有人脈,能為這位公子的日後鋪路,所以不管他選擇留在哪裡,家中都會有不小的助力。

而到了桃笙這裡,生身父親身居文遠侯之位,沈家也是世代勳貴之家,已故的養父從前只是當地縣城的小小教諭,家中也沒什麼財力,在眾人看來,只要擁有基本的正常人思維,都不會選擇留在洛家。

如此一來,大家最終還是認定桃笙是在賭氣,或者說為了爭取到更大的好處和利益才會如此。

面對著各懷心思的幾人,洛昕微微皺眉:“外面戲已經開了,我先帶著桃笙過去,餘下的話等宴席過後再說不遲。”

桃笙目的已經達到,話也說明白了,不想繼續留下來看沈裕臉色:“許是方才路上有點受涼了,我這會兒有些頭暈,胸口也不舒服。這也都是冬日裡的老毛病了,家裡還有大夫給配的丸藥,我回去用兩顆便好。今日已經打擾多時,就不給侯爺府上添麻煩了。”

說罷,徑直起身要走。

洛昕起身想要相勸,看到桃笙決絕的眼神,一時有些恍惚,隔了許久才道:“外面人多,侯府的路你又不熟,我送你出去。”

洛昕對今日很是重視,一早就下了帖子,把府上所有相熟的親戚朋友都請了過來,給兩個女孩過生辰。

此時戲已開鑼,客人們不見主家出來待客,在外頭三三兩兩閒聊起來。

二房的掌家夫人錢氏嗑著瓜子閒閒開口:“今日侯府排場著實不小,當真只是為了給家裡姑娘過生辰,不是為著若錦入選的事?”

三房的夫人楚氏道:“為著這事不是賀了好幾日了?還有什麼好賀的?依著我說,老夫人就是太寵這個孫女了,人家衛家和顧家姑娘也一樣入選了,也沒有他家這麼大的陣勢。”

“那不一樣。”錢氏道,“顧大人和衛大人家中女兒不少,家中出過宮妃也有過王妃,此次中選後看著倒也低調,並不似咱們侯府這般行事。”

說話之間,兩人看到洛氏帶著一位青衣姑娘出門,生得眉目如畫,明豔動人,模樣和侯夫人洛氏年輕時候很是相像。

楚氏眼前一亮:“這位是誰家的姑娘?這些年在侯府倒是未曾見過。”

錢氏仔細端詳了桃笙一會兒,出聲評論道:“這姑娘雖然年輕貌美,但是衣裝甚是簡樸,身上也沒什麼像樣的首飾,難不成是侯夫人的遠房親戚,為著投奔家裡而來?

“看樣子倒是不錯。”楚氏對錢氏的觀點表示認同,“侯夫人能親自過來送她出門,大抵對這姑娘也是很喜歡的。”

“是啊,生得這樣好看,又是自己孃家姑娘,哪裡會不喜歡。”錢氏道,“能得了侯夫人青眼,想來也是個有造化的孩子。”

與此同時,席上的沈樾也看到母親帶著桃笙出門,輕輕拉了一旁伸著脖子和表兄侃侃而談的沈辭一把。

沈辭順著沈樾的目光看過去,也一樣對著兄長抱以茫然的目光。

自從聽說長輩們要下決定認回桃笙之後,兄弟兩人都十分擔心若錦的狀態,生怕她再像從前一樣大病一場,整個人都沒了生氣。

兩人這段時間都是高度關注這件事情,這會兒眼見著母親母親帶了桃笙出門,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於是一起過來德壽堂祖母這邊看看情況。

看著洛昕帶著桃笙離開,沈若錦當即就落下淚來:“之前還是我的緣故,讓妹妹傷心了。如今我還佔了嫡長女的名分,只能讓她做了嫡次女,桃笙怕是心中還有介懷,既如此,不如父親和母親商量商量,讓我們姐妹兩個各歸各位,也好讓她心裡氣順一些,不會像現在這樣,有家也不肯回……”

跟在若錦身後的乳母楊嬤嬤聽得此話連忙勸道:“姑娘,這可使不得!您那家中父母早已多年不見,更不知身在何處,家境幾何,若是您出了這侯府,怕是連個容身之地都不見。您不能心裡只念著妹妹,也要為自己和長輩們想一想才是。”

楊嬤嬤跟了若錦這麼些年也算了解她,覺得自家姑娘應該只是嘴上清高,這番說辭大概也是給屋裡其他幾人來聽的。

但楊嬤嬤也知道,若錦身上總有那麼一股子勁兒,一旦認定了一個目標就絕不回頭,說什麼也要達成目的。

楊嬤嬤怕她一時想不開,故而便有了這一番說勸。

若錦梨花帶雨地搖了搖頭:”嬤嬤莫要這麼說,今天過錯原就在我。”

她已被選為惠安郡主伴讀,府上絕對不會因為這點小事放棄了她,如今對上桃笙已是勝券在握,自然不介意在父母長輩面前展現自己的大度。

沈老夫人當即將若錦摟在自己身邊,打斷道:“是她自己冥頑不靈,不干你的事。你父親都說了年後要給她上族譜,你母親也邀了族人叫了戲班過來,就為了給她好好過個生辰,她倒好,眼裡從來沒有長輩,也沒有這個文遠侯府。就算她日後反悔了,沒有我的允准誰也不許接回來,我可沒有這樣的孫女。”

沈辭撇著嘴對大哥道:“我就知道,她和咱們家八字不合,這麼大陣仗給人家過生辰,該不稀罕還是不稀罕。”

沈樾也覺得若錦實在委屈,而桃笙就這麼負了長輩的一片好心,揚長而去,的確讓人覺得有些匪夷所思:“從前沒看出來,二妹妹倒是個有性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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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昕將桃笙一路送出門來,臨到離別之際,忍不住開口道:“阿笙,這裡沒有別人,我只問你最後一次,你是真的不想回來了嗎?”

桃笙垂眸:“抱歉。”

今日德壽堂裡面的其他人她都可以橫眉冷對,但是唯獨對著這位真心關懷自己的生母洛昕,說不出傷人之語。

洛昕也有些不太懂桃笙的想法。

文遠侯府在京城權貴當中雖然算不得是一流的人家,但相比桃笙現如今居住的蘇家明顯好得太多。

桃笙眼看著就要到及笄的年紀,馬上就要開始議親了,這會兒認回侯府之後,不光有了侯府嫡出姑娘的身份,選一門較好的親事;還能學一些管事理家,得到有豐厚的嫁妝……這些在洛昕看來都是好事。

而經過這段時間幾次時不時的短暫的相處,洛昕也感覺到,她的這個女兒和平日裡見到的姑娘都不一樣,不想留下來的原因也不會只是賭氣這般膚淺。

她們侯府這麼多年都沒有照顧她、養育她,也沒給過她什麼,洛昕也覺得讓她認親留下來會更好,但卻並不想強迫她做什麼決定。

“既然你身上不舒服,就先回去歇著吧,日後再有什麼想法……只管找人轉告於我便是。”

桃笙衝著洛昕微笑點頭:“多謝,夫人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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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笙從生辰宴離開後,文遠侯府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但眾人心中就是覺得有些隱隱的不對。

桃笙剛剛離開的幾天,大家都覺得她是不識好歹,不知侯府富貴,才做出如此糊塗的選擇,且因為若錦那天一直哭著說要各歸各位,寧可把嫡長女的身份讓出來,以求得桃笙能夠回來,所以大家也都把重心放在安慰若錦上面。

可是又過了幾日,桃笙依然沒有動作,甚是就連府上送過去的年禮也盡數退了回來,沈裕等人反而有些不是滋味。

可每當想起桃笙這兩次入府的行徑,沈裕心中就是一陣窩火。

他一個堂堂侯爺,坐擁整個文遠侯府,逢上大年節入宮領宴,就是皇帝太后也是見得的,在親生女兒這裡竟然還比不過一對已經亡故的鄉紳夫婦,桃笙寧願做洛家的姑娘也不願做侯府的千金,這簡直就是在打整個侯府和他這個父親的臉。

想到這裡,哪怕是快過年了,沈裕還是有些興致缺缺,做什麼都沒興趣,明明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桃笙在他看來又是最最無關緊要的人,但卻會總也忍不住去想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心中也總覺得莫名的煩躁。

而這份煩鬱,在桃笙拒接年禮,將侯府送去的年禮悉數退回後達到了頂峰。

沈裕當即去正院找到了妻子:“我看桃笙還算聽你的,你也該去勸勸,這眼看著就要過年了,都已經在外過了十幾個年頭還不夠,難道你還要看著她今年在外頭過不成?”

洛昕淡淡掃了沈裕一眼:“孩子高興就行。她又不是沒地方去,明年就要及笄,成大姑娘了,你又操什麼心?”

洛昕沒有搬去莊子,而是在侯府住了下來。

桃笙離開的這幾日,洛昕看著家裡人的表現,又想通了一些事。

在這次的事件當中,明明受委屈得是桃笙,可不論婆母、丈夫還是孩子們都在安慰若錦,甚至不斷貶低桃笙的行事不妥來襯托若錦的懂事。

的確荒唐。

依著她說,這樣的家,就算不回來也不是壞事。

桃笙的人如今已不在侯府當中,影響力卻超乎了眾人想象,不光是沈裕覺得沒面子,老夫人也覺得心裡不舒坦。

他們坐擁侯府,家裡其他幾房對著她和沈裕從來都是高看和奉迎,為著子孫前程想盡辦法擠到他們身邊來,送男孩子進家塾讀數,送女孩兒來閨學學規矩……只有桃笙一個,絲毫不把這個家放在眼裡。

而沈辭也心中憤慨,總也忍不住跟兄長沈樾說起桃笙的不識抬舉,惹得父母長輩心憂,兄弟二人對桃笙的關注度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沈若錦很快發現,事情開始朝著自己無法控制的方向發展。

桃笙這次的離開和之前那次不同,自打這次她離開後,父親、祖母和沈家兄弟思及此事便心中不忿,說起桃笙更是沒了好話,但一顆心卻是實實在在地念著桃笙,都掛在了她的身上,甚至連對自己的關注都少了許多。

到了年二十八這日,沈裕最終還是忍不住,帶著沈樾一起過來蘇宅接桃笙回家。

桃笙正和青杏和柳綿兩個丫頭一起剪窗花,聽乳母周媽媽說起外頭文遠侯和世子已到了蘇宅門外,說是為著接姑娘回家過年,可要將那二位請進來說話?

桃笙擱下剪刀,忍不住蹙起了眉頭:“不必叫他們進來了,替我更衣,我出去看看。”

她那日在德壽堂中已經做好了決定,也把話和那家人說得十分明瞭,自是不能回去過年的,此時見到這兩個男人只覺得實在有些多此一舉。

沈裕態度倒是比起那日生辰宴上好了一些,口吻之中也沒了往日的強勢:“你是我和你母親好容易得來的孩子,我們自是盼著你回去。如今你還只是個一個尚未定親的姑娘,你姨母這裡都是女眷,連個男丁也無,終歸不是長居之地,為父也是為了你的平安考量,今日才帶著樾兒過來接你回去。”

話裡話外都是這家沒個靠譜的男人不安全。

桃笙忍不住撇嘴,跟你們這些人相處起來更不安全的吧。

如果沈裕這會兒當真只是覺得家裡沒有男子缺乏安全感,這話倒也不難回應。

“姨母昨兒同我說了,家裡表兄年前就能回來,一直在京城住上好一段時間,直到秋闈開考,侯爺和世子貴人事忙,莫要為我的事情擔憂了。”

沈裕聽得直皺眉:“你的表兄要回來?”

在他們之前對桃笙的一番調查中,得知她的這位姨家表兄一直在外,和洛家素來鮮有往來,故而並沒有可以調查,也沒有多做注意。

沈裕對於桃笙表兄的瞭解可以說近乎於空白。

“正是。”桃笙回憶了一番湯媽媽對於表兄季白的描述,自通道,“我這位表兄可是個實打實的人才。”

說罷,桃笙將那日湯媽媽描述季白的話語進行了藝術加工,將季家表兄狠狠誇讚了一番。

在桃笙的描述當中,她的這位表兄是人間理想,國之棟樑;文曲下凡,大周之光。

季晏明求學歸來,憑著幼年時候的記憶找到了同光巷,最終在滔滔不絕誇讚自己的桃笙身後停住了腳步。

母親蘇嘉在信中提到,姨母家的表妹桃笙守孝結束,如今住到了自己家中,對於這個外甥女的到來,母親表示極為歡喜。

從前時候來信之時,還會象徵性地問一問自己的很多事,在學堂裡能不能吃好休息好,先生和同學好不好相處云云,現在幾乎一顆心都掛在了表妹身上,信裡全是表妹。

他和桃笙一別多年不見,沒想到再次相見之時,會是這種場景。

這個只在年幼之時見過幾面的表妹,竟然是如此這般的崇拜自己,能夠一口氣把自己的好處對著外人誇上整整一刻鐘功夫,絲毫不見半分的重複和詞窮。

著實讓他有些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