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憐的心像是被誰死死攥了一下一般,猛地抽疼起來,血液也剎那間凍住了。

在他看來她是在鬧,他連名帶姓叫她,他對她徹底不耐煩了。

他甚至連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她定是叫他失望至極了吧……

沈若憐眼圈一紅,眼底一直隱忍的淚水再也繃不住,低頭悄無聲息地掉起了淚珠子。

晏溫:……

又來。

他頸側的青筋跳了跳,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起來,視線落到身旁的小姑娘身上。

小姑娘哭得梨花帶雨,小小的鼻尖紅彤彤的,一顆晶瑩的淚珠子吊在上面,晃晃悠悠落了下去。

偏她還不敢出聲,兩片單薄的小肩膀一抽一抽,手裡帕子來回絞著,似在努力隱忍著。

她從小就這樣,哭包一個,都不知道哪兒來的那麼多眼淚。

晏溫瞧著她那委屈樣,心裡的氣瞬間消了一大半,他一個大男人又何必跟個不懂事的小姑娘計較。

到底是自己寵了許多年的小姑娘,她又比他小近十歲。

他只道她尚且年幼,青春懵懂,一時分不清喜歡與依賴。

昨夜他也想了,此事其實也怪他自己,一來並沒有及時給她請教養嬤嬤,教她一些閨閣之事。

二來,他深想了一下,這幾夜頻頻做那不堪的夢,不全是因著那日她的舉動,也與前一日他去青樓查案脫不了干係。

晾了她這四日,想來她也知錯了。

她是他妹妹,金尊玉貴的公主,旁人不能給她半分委屈,他作為兄長亦不能當真一輩子不理她不是。

沈若憐默默哭了半晌,就聽見一旁男人發出一聲輕嘆,“到孤跟前來。”

沈若憐低頭繼續抽抽搭搭,沒應,心裡更難受了。

晏溫臉上冷意褪去,明顯多了幾分無奈,放柔了聲音,“嘉寧,過來。”

小姑娘這次有了反應,卻是偏過臉去,抽嗒得更厲害了。

晏溫:……

他自小被立為儲君,將克己復禮刻在了骨子裡,做事從來秉節持重,唯獨在面對小姑娘哭的時候,他縷縷失了原則。

晏溫捏了捏眉心,妥協了,“嬌嬌,過來,孤有話同你說。”

她如今是走了迷途,他好好引導她便是。

從前一年,他刻意疏遠她,卻並沒有將話挑明,才導致她前幾天做了錯事,看來這次,他必須要同她明說才行。

誰料他話音剛落,小姑娘突然猛地撲到他懷中,柔柔的一雙胳膊環住他的腰,將臉蹭進他的胸前,小聲嗚咽起來。

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晏溫:……

“起來說話。”

他的眸色冷了下來,拍了拍她。

沈若憐在他懷裡點了點頭,悶悶“嗯”了一聲。

她已經一年多沒這樣抱過他了,自從被他“趕”出東宮,他就不讓她再同他親近。

她知道她此刻應該從他懷裡坐起來,但他堅實寬闊的懷抱讓她捨不得。

她嘴上雖然應了,卻仍腆著臉在他懷裡磨磨蹭蹭。

頭頂傳來他的聲音,略有些冷冽,“坐好,聽孤好好同你說,如今你是誤——”

馬車此刻正好走到宮門口,晏溫聽到小順子正在同守門的核對腰牌。

他視線下移,猛地頓在她因低頭而露出的白嫩後頸上,說到一半的話也隨之頓住。

沈若憐聽他話說到一半沒了動靜,以為他又生自己的氣,忙的從他懷裡起來,坐直了身子,一副乖乖等著聽訓的樣子。

她動作間,身上散發出一股淺淺的甜橙香。

晏溫不動聲色地將一旁的車簾搭開一個角,神色如常地繼續道:

“如今你年歲還小,某些事情鑽了牛角尖也是情有可原,但孤希望你知道,將來你會見到更廣闊的天地。”

頓了頓:

“也會見到更多優秀的男子。”

沈若憐已經止了哭聲,聞言抬起頭來看他,一雙眼睛紅得像兔子,可憐巴巴地抽動著鼻尖,聲音軟軟糯糯帶著鼻音,“可我只想和殿下在一起。”

晏溫:“你當喚孤皇兄。”

沈若憐軟軟地喚了聲:“太子哥哥。”

晏溫:“……”

算了,隨她吧。

他拿過沈若憐手裡的帕子,替她擦拭眼角的淚。

沈若憐小小的掀了掀眼皮,仔細望進他的眼睛。

他替她擦拭眼淚的動作分明溫柔無比,然而那雙幽深如墨的眸底除了清冷就只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就如同他這個人,總是給她溫潤柔和的錯覺,將一捧月光灑進她心底後,又讓她清醒地看到明月依舊高懸於遙不可及的天際。

而她只能在寂寂長夜裡擁抱清冷的月光。

晏溫的聲音再度響起:

“皇兄只能是你的皇兄,也會是你一輩子的親人和依仗。再過半年你就及笄了,孤已經與母后替你相看了幾家公子,到時嘉寧自己挑如何?”

沈若憐低著頭沒再說話了。

晏溫指尖觸及到帕子上的一點溼冷,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上的紋路,蔓延至整個掌心。

他的眼底清明而冷靜,沒有一絲波瀾,又說:

“裴尚書家的小公子裴詞安,孤瞧著就不錯,人品貴重,家世顯赫,若是有機會,孤提前安排你們見見。”

“你是孤的妹妹,將來嫁給誰,孤都不會叫人欺負了你去。”

沈若憐低著頭,仍然不語。

她不說話,晏溫也不說了,作為兄長,再多的話他也不便去說。

他想著,自己這般同她將話講明瞭,她當也就聽懂了,此刻就算難以接受,後面慢慢也會想明白的。

待到回宮,他再讓母后同她說說便是。

待到今年下半年,她的駙馬定下,他的太子妃也定下,一切自然都會回到正軌上。

晏溫視線在沈若憐身上轉了一圈,落在榻幾的小架子上。

那架子上整齊地碼放著幾本經史典籍和治國之策,一字一詞一句,皆是既定的規則。

他此生尺步繩趨,大抵不會愛上任何一個姑娘,他的婚姻,都是以利益為目的,牽扯世家的手段。

他選定的太子妃,不僅需要端莊穩重,能替他打理後宮,還需要有母儀天下的心胸和見識。

總之,絕不可能是他一直視同親妹的沈若憐。

這般想著,晏溫的視線又落回沈若憐身上,見她低著頭不出聲,輕輕揉著自己的指尖,他喉結向下一滾,淡淡開口:

“手指怎的受傷了?”

沈若憐動作一頓,心裡一股鬱氣上湧,心道你就裝吧。

她將雙手藏起來,搖了搖頭,“繡荷包時不小心紮了一下,不礙事。”

晏溫下意識摸上自己腰間的荷包,有些舊了,觸感愈發綿軟。

他沉默了一會兒,緩聲道:

“孤的荷包尚且能用,你不必急於一時,仔細自己別再受傷。”

沈若憐沒說話。

他以為她最近是在給他繡荷包。

打從她學會做荷包,他每年的荷包都是她給他做的,然而事實上,今年她還沒有給他做荷包的打算。

過了好半晌,沈若憐咬了咬唇,忽然鼓起勇氣抬頭看他,“我想搬回東宮。”

不出意外的,她看到對面男人的眉頭輕輕擰了一下,他的聲音比方才更冷了,“嘉寧,你馬上要定親了。”

“東宮也會有它該有的女主人。”

晏溫說完這些話後,沈若憐便不再說話了,空氣一時又陷入了寂靜。

又行了半刻鐘,為了不興師動眾,馬車繞路停在了白府後門口,白玥薇早在門口候著了。

太子同她例行交代了兩句,便放她下去。

沈若憐下了馬車,有些心不在焉。

“想什麼呢?”

白玥薇拿胳膊肘撞了她一下,“我把東西都準備好了,待會兒等太子表哥的馬車走遠了,我們就偷溜出去!”

沈若憐回頭看見她滿臉都是顯而易見的興奮,心裡忽然生出幾分不確定來,方才晏溫的話在耳畔久久不散。

她抿了抿唇,低頭小聲道:

“要不,還是算了吧。”

她好害怕他又不理她了。

適才在馬車上,雖然他滿口說的皆是斷她念想的話,也對她同這一年的其他時候一樣疏離,但他至少還願意哄著她。

他一鬨她,她腦子就糊了。

她知道這就像飲鴆止渴,但經過這幾日他對她的避而不見,如今她覺著,他只要還願意哄她,其實做兄妹也挺好的。

“裴家小公子……”

沈若憐看向白玥薇,眼神微微暗了下來,“你見過他是什麼樣麼?”

白玥薇:……

“這才一日,你就改了主意?”

她瞧著沈若憐那副黯然失落的樣子,氣得用手在臉旁扇了扇,惱道:

“別人都可以當太子妃,你與太子表哥近十年的感情,為何不可?裴家小公子?聽說面如黑炭,頭頂生瘡,腳底流膿,張口說話時一口黃牙,奇醜無比!你確定要跟這樣的人生活一輩子嗎?”

沈若憐的眼睛隨著白玥薇的話越睜越大,眼底流露出恐懼。

白玥薇滿意地看到她面色微微發白,這才拉住她的手,繼續勸道:

“走吧!反正都準備好了,我們就去看看嘛!再說了,你才試了一次,沒準兒太子表哥才對你有了些想法,你這再來一次,不就成了!”

見她不應,白玥薇又道:

“最壞的結果不就是你仍然被嫁給別人嘛!”

沈若憐本就是個軟耳根,想了想,覺得她說的好像有道理,如今已經是最壞的結果了,還能壞到哪裡去,不若再搏一把。

且一想到方才她說的裴家小公子的模樣,沈若憐便忍不住渾身一激靈,這種人莫說嫁,就是路上見著了,嚇都能被他嚇死。

這般左右一思量,再加上白玥薇在旁煽風點火,沈若憐想了想,終於下定決心。

“那……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