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要怎麼說?

沈若憐惶恐的視線看進晏溫晦暗的眼底,隨著他的靠近,她心裡一瞬間又亂了。

好煩。

她想逃。

沈若憐咬了咬下唇,腳步剛朝著門邊挪動,下一瞬,她的手腕便被一隻大手緊緊攥住了。

男人掌心的溫度隔著一層薄紗貼上來,燙得她身體一個激靈。

她有些無措地看向他,紅唇微張,“殿——”

“叫我皇兄!”

像是撕裂了平和的口子,男人聲音裡帶了點兒洶湧的情緒。

沈若憐嚇了一跳,眼裡泛出驚恐的水光,她從未見過他這番模樣,心裡又怕又委屈,含著哭腔喚了聲“皇兄”。

晏溫攥著她手腕的手猛地一緊,一股燥意忽然不受控制地竄了起來,喉嚨緊到發乾,明明是他讓她叫的皇兄,可不知為何,聽在他耳中卻總覺得變了味道。

他垂下眼簾,舌尖抵了抵上顎,沉默片刻後,他握住她纖細的手腕,將她拿著冊子的手緩緩舉到兩人面前。

他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她,用另一隻手捏住冊子的一端,從她手中一點一點將那本冊子抽了出來。

隨後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退回到座位上坐下。

屋裡的空氣有些發悶,彷彿夏日夜晚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天氣。

他坐在那裡,薄薄的眼皮低低垂著,面色依然溫和,下頜線卻緊繃,一隻手叩在桌沿上,手背經絡微突,周身上下散發出一股莫名的壓迫感。

沈若憐悄悄摸了摸被他攥疼的手腕,心裡忽然生出些委屈,不知道自己哪裡又惹了他生氣。

是他讓她喚皇兄的,他如今又不高興了,而且她不是已經按照他的要求,在試著接受裴詞安了麼,現在她說裴詞安很好,他又對自己莫名其妙,他到底要她怎麼樣。

沈若憐絞著帕子,將頭埋在胸前,小小的翻了個白眼。

她都已經不纏著他了,他怎麼還生氣呀,好煩人。

房中仍然安靜。

兩人一站一坐,相對著沉默了半晌,男人忽然開口,漫不經心地問了句,“出宮那天晚上,你在哪?”

晏溫的聲音有些沙啞,語氣也淡淡的,卻宛若一道驚雷猛地劈進沈若憐腦中,她原本還有些混沌的思緒一瞬間清明瞭起來。

……在、在哪?

他果然是知道了!

沈若憐一下子就反應了過來,原來他方才就是因為這件事兒生氣?

她整個人瞬間洩了氣兒,心裡慌得不行,不知道該不該說實話,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

她捏著裙襬站在原地猶豫了好半天,忽然想起方才他說話時,嗓子似乎有些啞?

沈若憐生鏽的小腦瓜一轉,看了看晏溫仍舊沒什麼表情的面龐,忽然福至心靈,想出了個在她後來想起來,自以為絕妙的蠢笨對策。

此刻她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唇角一下彎出一抹誇張而諂媚的弧度,擠出唇邊的小梨渦,眉眼彎彎的,笑著上前:

“皇兄嗓子聽著有些啞,嘉寧給你倒杯水潤潤嗓子,這茶是今年的新茶,母后前幾日派人送來的,對了,皇兄這幾日去母后那裡了嗎?聽說嘉貴人給母后送了一隻波斯貓,你去看了嗎?還有那日四皇兄說的那句詩,皇兄想到下句了麼?”

少女身上的甜橙味兒隨著她的走動緩緩散開,晏溫有些煩躁。

她怎麼總勾他?

體香是,扭捏的步伐也是,就連端著琉璃杯盞的一雙小手和圓潤泛紅的指尖還是。

晏溫微微別開眼不看她,下意識抬手去擋茶杯。

“呀!”

沈若憐嬌呼一聲,原本遞出去的茶杯被他用手一碰,茶水盡數灑在了晏溫的腿上。

她原本就是想用這杯茶水去討好他,讓他別因為她去青樓的事生氣,這下可好,反倒笨手笨腳出了錯。

沈若憐來不及多想,忙抽出腰間的帕子,蹲在晏溫身前替他擦拭腿上的茶葉,柔軟的小手在他腿上亂蹭。

“可是燙著殿下——”

沈若憐的話還未說完,胳膊就被人猛地拽住了,動作被迫停了下來,手腕有些疼,她不由看向他。

對上他神情的時候,她心底沒由來的一跳。

那眼底的厭惡與怒意,讓她覺得她不是不小心灑了茶水在他身上,而是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情一般。

“皇兄——”

“沈若憐,孤同你說過沒有,你絕不可能做孤的太子妃?”

晏溫的聲音同他往日大相徑庭,冷得仿若數九寒天簷下墜著的冰凌,又冷又鋒利。

直直戳向沈若憐心裡。

她因為他的那句簡單直白而又冷硬無情的話,從心底泛起細細密密的疼,全身上下被冷意覆蓋,眼底酸脹發澀。

她帶著潮氣的羽睫輕顫,聲音裡含了哭腔,委屈道:

“我知道啊——”

“你知道?”

晏溫氣急反笑,用了些力氣丟開她的手。

他覺得他已經沒有耐心同她慢慢說了,方才回頭的時候,他一眼看到了她放在床上的那件寶藍色衣裳。

那是什麼?

那日樓蘭館,那個胡姬穿的便是這樣一身衣裳!

再想起那日她喊出的那句話,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她還是要勾他!

今日御花園裡同裴詞安那一幕,定也是故意做給他看的吧!還有這茶水,這亂蹭的手!

他竟不知,她現在居然會跟自己耍起了心眼!

晏溫看著面前委屈到幾乎落淚的少女,心裡再沒有一絲心疼,反倒全是失望。

他從小行端坐正,克己復禮,對她也多加教誨,自認為雖嬌寵卻也從不嬌慣。

可她看看,她現如今像什麼樣子?一個姑娘家跑去青樓,學那風塵女子勾人的本事,然後用在自己兄長身上?

“沈若憐——”

晏溫閉了閉眼,勉強壓下翻騰的燥怒,冷冷開口,“你還有沒有點兒羞恥之心。”

這話他早就想問,那日她將他騙到房中,對他笨拙地搔首弄姿的時候,他就想問。

但那時他覺得她是年級小,不懂事。

可她如今——

晏溫從上到下將她打量了一番,她如今哪裡看著像年紀小不懂事的樣子!

晏溫煩躁地捏了捏眉心,想不通從前乖巧可愛的小姑娘怎麼變成了現在這樣。

“你若是實在心裡浮躁,孤不介意將你送去寒山寺清清心。”

沈若憐還蹲在地上,好半晌,她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她說什麼了?她、她不是遂了他的心願說裴詞安很好嗎?

他為什麼還要說她?

她知道她做不了太子妃啊,她都快勸自己放棄了啊,可他為什麼還要說她……說她沒有羞恥心?

為什麼啊……

她不過是喜歡他,不過是太著急用錯了方法,可她不都已經知錯了,還去找他道歉了嗎?是他自己不見她的啊!

心底的委屈猶如翻滾的江水,一瞬間劈頭蓋臉地朝她砸了下來。

她甚至顧不上反駁晏溫的話,只覺得心裡難受得喘不上氣,鼻子一酸,抱著膝蓋,眼淚順著臉頰緩緩滾落。

可沈若憐不想讓他再看見她哭,她怕他覺得她又在博取同情,只能將自己的臉埋在雙膝之間,咬著唇小聲地啜泣。

房間裡針落可聞,氣氛緊繃到了極致。

晏溫已經許多年沒有這般動過怒了,他隱隱覺得,在怒意和失望之下,似乎還有一種他無法分辨的情緒攪得他心緒不寧。

他視線落向窗外的玉蘭花,靜靜看了半晌,才收回目光,將視線重新落在身前蜷縮著身子的沈若憐身上。

小姑娘抱著雙膝,將自己縮成小小一團,兩片單薄的小肩膀一顫一顫的,隱隱還能聽見悶悶的嗚咽聲。

可憐極了。

他忽然覺得,自己方才似乎有些過了。

晏溫輕嘆一聲,將手朝她伸了過去,“嘉寧,孤同你是不可能的,你聽話,孤會給你尋一門好親事——”

“什麼好親事?!”

沈若憐忽然一把揮開了他伸過來的手,揚起小臉,用哭得通紅的眼睛瞪他,邊抽泣邊用自以為兇巴巴的語氣說:

“我、我都說了,裴、裴家小公子很好!皇兄還不明、明白我的意思嗎?”

小姑娘跟個被惹炸毛的小野貓一樣,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臉,鼻涕眼淚糊了一整張臉,吸了吸紅紅的小鼻尖,繼續兇道:

“是,我從前是心悅皇兄!但我現在已經不了!我不喜歡你了!不喜歡了!我要嫁給裴詞安!”

說著說著,她眼淚又流得更兇了,眼睛裡水光盈盈,小嘴癟著,梨花帶雨的模樣委屈到不行:

“我都、我都答應嫁給裴詞安了!你怎麼還能說我不知羞恥!晏溫——”

她氣得直呼他名諱,“我再也不喜歡你了!你給我走!你出去!”

她跌跌撞撞站起來,拉著他的胳膊就把他往出趕,心裡傷心得要命,“你走!我以後再也不要看到你!你才不知羞恥!你以後就是求著我做你的太子妃我都不做!你走!”

沈若憐七手八腳將晏溫推出去,根本再不給他開口的機會。

“哐”的一聲門被重重摔上,她背靠門板上,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氣,終於不用再憋著,猛地撲到床上失聲痛哭起來。

哭了許久,直到嗓子都啞了,枕頭溼了一大片,她才慢慢停了下來。

他憑什麼說她啊,從前給他造成了困擾是她的錯,但這次他誤會了她,他憑什麼還要說她!

沈若憐趴在床上,吸了吸鼻子,忽然想到他剛才說要送她去寒山寺。

她心底一陣小脾氣上來,一骨碌從床上爬起,喚了秋容進來匆匆收拾了幾件衣裳,抱上小包裹,趁著夜色便出了門。

走了兩步,她腳步停了下來,想了想,又倒回去氣沖沖地寫了封信。

不是要送她去寒山寺嗎?

行!

他這麼忙,就不勞動他派人送了,她自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