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長輕輕擰起眉,目光落在面前的孩子身上,似曾相識的感覺湧上心頭,卻一時半會兒怎麼也想不起來。

歲月不饒人,記憶總是在不經意間變得模糊。

“屋裡狹小,諸位先隨便找個地兒坐吧。我得趕緊把這鍋鹽炒完,否則火候過了就糟了。”朱壽邊說邊引大家進屋,隨後迅速折返,繼續專注地翻炒著鍋中的鹽粒。

“鹽?”蔣瓛一驚,好奇地探頭望去。眼前半鍋晶瑩剔透的鹽粒,如同雪花般潔白無瑕,與他以往所見的鹽有著天壤之別。

此刻,李善長也湊近過來,手指輕蘸溫熱的鹽,放入口中細細品味,眉心緊蹙。

鹽的味道異常鹹烈,然而在這濃烈的鹹味中,卻沒有平日常見的苦澀,反而透出一絲鮮香。

“果真是鹽,其味竟勝過貢鹽。”嘗過貢鹽的李善長,言簡意賅地給出了評價。

“貢鹽?”蔣瓛也蘸了少許品嚐,身為皇宮常客,他自然吃過御膳房中的青鹽與白鹽。眼前的鹽粒細膩如砂,的確與白鹽有幾分相似。

“這位先生見識頗豐啊。”朱壽由衷地讚許道。

其實,朱壽採用的仍是傳統的煎鹽法。壽州地處內陸,無法曬鹽,只得暫且以此法替代。他心中明白,這只是權宜之計。

“盤煎之鹽色青而微細,鍋煎之鹽色白且純淨。如公子這般炒出純白如雪的鹽,實屬世間罕見。”李善長面色淡然,給出客觀的評價。

“先生過譽了,我只是笨鳥先飛罷了。”朱壽憨厚一笑,眼中滿是對那一屋白鹽的自豪。每一粒鹽的純淨,都源於他在處理過程中細心地濾去了大量雜質。

自祖父離世後,朱壽開始獨自籌備軍需。僅憑祖父遺留的家業,他不確定能否支撐起一支軍隊,況且自己已長大成人,不應再讓祖父每日勞心費神。於是,他託蔣瓛將自己能賺錢的訊息告知祖父,也好讓老人家不必再四處奔波。

製鹽並非難事,關鍵在於要有足夠的耐心。幸而,朱壽恰恰具備這一點。

“公子可是灶戶世家?”李善長忍不住問道。

蔣瓛聞聲,忙向雙方介紹:“少爺,這位是老爺為您請的教書先生。”

“鄙人李百室,見過公子。”李善長微微欠身,以字為名。

“不必如此文縐縐的,叫我朱壽或長壽都行。”朱壽爽朗回應。

“先生,何為灶戶?”朱壽緊接著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李善長略感驚訝,心想這樣的常識居然無人教導朱壽,或許與朱家的特殊身份有關。

“灶戶,即世襲煮鹽之人,受朝廷管轄,除他們之外,任何人均不得私自熬製鹽。”李善長耐心解釋。

“哦,原來如此。那先生誤會了,我們家並非灶戶,我和祖父應算是商人。我製鹽,只是為了售賣。”朱壽一副初入世事的模樣。

“朝廷嚴令,私販食鹽乃重罪。”李善長提醒道。

“這個我清楚,鹽鐵專賣嘛,大明國庫一半的稅收來自鹽稅。”朱壽語氣輕鬆,全神貫注於手中的活計。

“蔣叔,搭把手。”朱壽招呼一聲,蔣瓛立刻上前協助,兩人合力將鐵鍋移開,煎鹽至此已基本完成。

待收拾妥當,朱壽擦去額頭的汗水,面向李善長深深一揖:

“先生的擔憂,我明白。但我不會改變初衷。”

在他目前掌握的知識中,食鹽是最具價值且相對安全的。至於更為先進的燧發槍,朱壽絕不願讓它落入他人之手。一旦被人發現製造鹽,最多引來查抄;可要是被人知曉製造火器甚至火藥,後果不堪設想。歸根結底,這口黑鍋得由朱元璋來背。他以布衣之身統一江山,對百姓的苛政不僅未減輕,反而愈發嚴厲。軍戶、灶戶等制度,猶如套在百姓脖子上的沉重枷鎖,世代束縛在單一行業中,雖非奴隸,卻與奴隸相差無幾。

無論是朱壽來自的後世,還是歷史上的其他朝代,對百姓的限制都沒有如此嚴苛。

“無礙。”李善長也釋然了,他只是一名教書先生,只要朱元璋不來找他的麻煩便好。

“祖父告訴我,他在鹽鐵轉運司有門路,讓我儘管放心製鹽。因為有運糧任務在身,自然有權販賣一定數量的鹽。祖父說,這批鹽他自有辦法消化掉。”朱壽娓娓道來,這是他離家前與祖父商議的結果。他自己不便出面賣鹽,而祖父常年從事南北貿易,兩人一拍即合。

“老爺所說的貨物,竟是此物?”蔣瓛這才恍然大悟。

“對,等我把這些鹽封裝好,再帶你們去取那些已經裝箱的。”朱壽手腳麻利地將精鹽裝入蔣瓛帶來的馬車。這批鹽約有千斤,在錦衣衛的幫助下,很快便裝載完畢。

“蔣叔,回稟祖父,我前兩天去壽州城考察過市場,現下鹽價較高,粗鹽每斤售價在七十文到一百文之間,青鹽則在三四百文,品質上乘者甚至可達五百文。”

“我們的鹽,不能賤賣。就按照貢鹽的價格出售吧。貢鹽歷來供不應求,曾有價無市,一度賣到四五兩銀子一斤。我們就定五兩銀子一斤。”

蔣瓛陷入沉思,他困惑不解:為何不低價銷售,豈不是更容易脫手?

“成本不高,只是比粗鹽稍微繁瑣些。你就告訴他,我們的鹽不是賣給窮人的,這樣說就行了。”朱壽隨意地回答。

在朱壽看來,底層百姓往往連粗鹽都消費不起,若低價拋售,很可能會被鹽商趁機大量收購,原本的好心之舉反而成了滋養他們囤積居奇的土壤。

“可是……”蔣瓛欲言又止,他深知朱元璋的脾性,這樣的定價倘若傳入其耳,必定引發雷霆之怒,最終遭殃的還是自己。

“放心吧,祖父經商多年,他自有分寸。”朱壽拍拍蔣瓛的肩膀,目送他離去。而蔣瓛留下的兩名錦衣衛,則負責守衛院落。

殊不知,朱壽對祖父的期望過高。儘管朱元璋帶領群雄打下了江山,但在富國經商之道上,他實難稱得上高手。

在一旁默默觀察的李善長,卻洞察了朱壽的深意,不禁微笑讚道:“大智若愚,大巧若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