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樓前面有燈光映照進來,陳北陌鼻子嗅了嗅有種曇花的淡香,“是姨娘來了。”

他剛說完,閣樓的前門被推開,卻是一個作花娘打扮的美豔婦人急忙趕來。

看得出不似少女青澀,舉手投足間都有種少婦的風情,紅紗粉裳,斜發銀鈿頭,翠珠花,紅雲鬢,手持香月圓扇慢煽風,腰肢兒扭衣帷彎裙襬,面若桃粉眼含情,鬢散額前細如柔。前有兩小廝左右分持白提燈,後有兩漢兇面持火棍。

“淮兒,陌兒你們沒事吧?”

這女子一臉急色趕來,看得李雲淮身上的傷口和血跡,怒道:“這是哪個不長眼的弄的?”

李雲淮出聲道:“姨娘不必擔心,左右是些皮外傷。”

“難道又是齊員外?”沈寶娘眉梢皺了皺,嘆道:“淮兒,我知道你惦記著你師傅的心血,不想賣了祖業。

但齊員外家大業大,我們惹不起。我今日多方打聽到了齊員外家的女兒嫁給了廣南省提都衙門裡的貴人了,聽說是正五品的大官兒。

我如今雖是醉月樓的媽媽,可也只是個賣命的。不知道樓中幕後貴人是哪位,更沒法牽針引線攀上關係。

我們爭不過那齊員外。”

“未必!”

李雲淮肅然道:“師傅臨終前給了我一物,是霹靂堂護法的親筆手書。”

“你是說…”沈寶娘眼中一亮。

霹靂堂可是廣南武林江湖的二把手,僅次於橫跨兩省的道教正一派。其門派以善用火藥、火術為主,弟子眾多,堂下行商更壟斷了整個廣南省的火藥之屬生意。

而且廣南新收之地多設朝廷軍兵駐守,錦城南坊就有許多霹靂堂弟子在軍中歷練。武林弟子的身份足以讓任何士紳心中忌憚。

“我打算拜入這位護法門下,有了霹靂堂弟子的身份,齊員外也不敢再強來。”李雲淮說著愧疚的看向了陳北陌,“只是我………總覺得對不起師弟。”

“師兄,師傅若不想你踏入江湖,絕不會給你留下這封信的。”陳北陌嘆道:“師兄,想去闖一闖就趁早去。莫要等老時回看遺憾一生。

我有控蛇術不怕他們背地裡耍陰招,這裡是師傅的家,也是我們的家。”

“可你那控蛇術總是……”

李雲淮剛要開口就被沈寶娘打斷道:“什麼邪術妖術?我跟老叔叔當年在北關外家族尚在時,人人敬拜柳仙等五大仙家,各種稀罕事多了去。若非這法門代代單傳,老孃我都想學上一手。

你師弟若在關外可是人人敬仰的出馬弟子嘍,哪裡能扯到邪術上去!”

……

姨侄三人正商論間,長街上跟隨沈寶娘而來的四人侯在門外,夜雨細如紗簾落下,傳來遠方打更人的號子。

“鐺~”

“子時三更,平安無事!”

……

沈寶娘讓門外小廝跟著陳北陌去請了幾家關係親近的鄰居前來哭靈總要壯一壯場面,還請了三位吹嗩吶拉二胡打金鑼的師傅,零零總總十餘人來到了院中,跪在靈堂門檻外齊齊跪下。

陳北陌正了正麻衣,李雲淮撲打了幾下長衣上的塵土,沈寶娘則是去簪散發,小廝為她取來白麻披上遮了一身紅粉色衫。

三個請來的吹奏樂器老師傅也站在一旁手持嗩吶、二胡、銅鑼,抬首挺胸立在院裡,對街的書鋪老闆李齊思則一身白衣,半佝僂著腰,脖間繫了白麻服立在棺前,面對眾人。

鄰居趙家的亥娃子被趙嬸從袖袋裡拿出兩根細長紅椒不由分說的塞進了小亥嘴巴里。

頓時火辣辣的味道刺激出了這小娃子的淚花,蹬時發出一聲長哭。

“哇~”

院中三個樂師傅當即吹拉敲打響起,二胡悠揚悲涼的低調配上嗩吶特有的傳散擴音,加上敲鑼震響,哀樂瞬起!

莊重肅穆的氣氛也由此生出,靈棺前的儒生李齊思則用蒼老深邃之音唱諾道:

“自古…

花無久豔。

從來…

月不長圓。

任君…

堆金積玉,

難買…

長生不死。

飛禽可有千年鶴,世上希逢百歲人。

生碌碌,死茫茫,要足何時足,想長哪得長。

浮雲煙鎖雨,無事嘆炎涼。

說甚麼,功名富貴,

誇甚麼,錦繡文章,

須信,到頭終是幻。

的然,限盡夢黃粱。

三皇五帝,歸何處,歷代公卿,在哪方?

但看青史上,誰能免無常!

真靈若不眛,華筵來韻享……”

悠長老古韻道的聲音合著哀樂傳響四方,在這寂靜的寒夜裡長鳴霧深,男女老少的悽然哭聲迴響傳入家家戶戶的屋簷視窗裡,驚醒了不少夢中人。

李雲淮已經頭埋於地,哭出了聲,他也只是個少年,一夕師傾擔家大任,晨起告喪四處奔,午時請賣喪具紙,家幫廚,外請刻碑石,入殮靈棺待賓客,尋挖金井……

諸多大小事物都要他去操持,儘管有師弟和左右兩家近鄰及諸多坊裡幫襯,但一家一族之繁瑣落在他一人肩上何其重?

沈寶娘亦是長哭不止,啼哭不已,淚沾巾溼語不休,先人棺前跪未起,她邊哭邊悲聲呼喊著:“

我那苦命的老叔叔,家門盡喪,舉目四處無親,被那丫人欺凌,惡僕刁難,天難活命,帶著侄女一路南下,渴了飲河邊水,餓了吃野地菜,身上沒一件好衣衫卻還要護著侄女我的體面,給我衣裳庇體,為我喬裝男童,揹我過了那長鎖江、踏過了那百里山,夜夜睡荒地,日日飲草水,若沒有您一路護我,

哪能…哪能來到這千里外的錦城中?

……

老叔叔啊,你一輩子還未享得福,拉扯大了兩個好徒弟,還未受天倫,我等未盡良孝又怎能撒手而去?

往後這世上,還有誰能待我真心至此?還有誰能如父至親?

老叔叔啊,你看一看,看一看,你的可憐徒兒,看一看你的悲侄女…”

左鄰右舍也都紛紛垂淚,被沈寶娘感染哭聲,王老爺子生前待人寬厚,多有救濟眾鄰,行善十戶的好名聲。

十年前錦城剛被西晉朝廷從吳國手裡奪來時,滿城殘屍,軍民盜匪,混亂一群,人命如草芥,夕水街的幾家幾戶若沒有王老爺子一手持刀一首端人頭立在夕水長街上,只怕今天這裡的不少人都沒法站在這裡。

陳北陌低頭落淚,師傅待他如父如長,前世不曾體會到的爺孫舐犢之情在這一世體驗到了。

師傅每日叫罵師兄做的飯難以下嚥硬著頭皮吃了。卻為他尋了百會街的醬婆子家買了一大壇豆醬只為讓自己多吃些飯。

家中傘鋪雖然看似不凡,但實際上三五日裡都有可能不見客人登門,還有一大一少一小三個男的過活日子,師傅為他縫補衣褂、量裁製衣、洗束長髮、從小時的親自替他洗澡到後來的自己能洗澡足足十年功夫。從教他下地走路,到斷文識字,再到傳授傘藝,陳北陌也從一個癱瘓在床的痴傻啞巴長成了一個多才多藝的少年,其間心血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大丈夫不懼生死之間,可在面對繁瑣漫長的柴米油鹽日子裡,消盡了英雄氣,磨光了壯志心。但師傅卻能盡心十年,將他們養育成人耗盡了最後一絲生機。

陳北陌低聲落淚,在這滿院哀哭中長風漸起,吹動了堆在角落裡的紙錢。

“嘩啦啦~”

數百張紙錢飛舞在閣樓小院的空中,有不少紙錢擦過眾人周身,白燭閃爍,長明燈曳,眾人的光影與漆黑棺木和漫天白紙間產生了一種詭異的氣氛,彷彿亡人的魂靈真的回來了一般,靈前哭聲更重。

這般哭哭啼啼的半個時辰後,眾人力竭聲止,沈寶娘在小廝的攙扶下站起身來,伸手對一白髮蒼蒼的老婦人道:

“來,這是王三婆婆吧。老叔他同我自北邊逃難而來,舉目無親,生前生後都需要你們幫襯,你們受勞了。”

她執著圓扇的手一招,身後的惡臉大漢便上前來遞了八兩銀子交到了發愣的王三婆手上,道:“明日老叔出城下葬,勞煩你多叫些子侄、親朋,為我這老叔壯一壯場面。

明日我在花重樓上只能遠眺而觀,不得近前侍孝。也只能這般略進孝道。”

王三婆手上傳來八兩銀子的冰冷讓她有些腦子發懵,這可是她全家開面肆一年都難掙到的銀子啊。

反應過來後,她忙點頭道:“沈掌櫃放心,老婆子一定盡力操持。若非大淮他們倆年紀太小,老婆子我也不敢接這銀子。”

身後有小廝尋了一張木椅放下,沈三娘緩緩扭動腰肢輕輕落座,看得人群中幾個漢子眼睛都直了。

她卻只是點了點頭,另一個小廝有眼色的雙手接過她手中香扇,靜靜站在身後。

沈寶娘心中明白,這群市井小民沒有好處是不會專心用事的,哪怕是吸血的無底洞用他們時也要先讓他們吸點血才能幹活。

“大家都去各忙各的吧,夜色已晚,忙完了的早些回家去吧。”

王三婆一吆喝,來的一二十人都各自動了起來,只不過餘光都盯著王三婆,確切來說是盯著王三婆身上的八兩銀子。

但她是眾人年歲裡最長的,又頗有善名,大家這才有些放心。畢竟沈寶娘給的銀子可都是他們幫忙料事的報酬,誰都不想吃虧。

沈寶娘多呆了會就起身離去了,她是賣身給了醉月樓的,是沒有人生自由。今晚能來已經是十分不容易了。

明日送葬她來不到也不能來,否則做這種風月生意的沾染了送葬這種事,被人傳出去可就遭人忌諱了。今日哭靈一場也是人之常情,畢竟親人過世總不能連哭都不能哭一哭吧。

夜間李雲淮安排好了明日出殯的各種大小事情就在陳北陌的催促下休息了一會,只留下他一人守靈。

閣樓外的夜雨漸漸下大了些,嘀嗒的雨珠從樹木枝葉間滴落在了江南小道的青石板路上發出淅瀝的雨幕音色,陳北陌獨跪靈堂棺木前,空曠靈堂裡是自己的親人,沒什麼害怕可言。

他只是看著漆黑棺材有種不真切的感受,十年師徒情,一朝陰陽隔。人生苦短,紅塵是非,自己深陷其中,難道就要這般庸碌一生嗎?

陳北陌心裡是不甘的,他想知道這世間究竟有沒有仙神鬼怪?他這具身體的特異,究竟從何而來,他更想獲得超凡的力量保護自己,守護親人。

但這一切都要等安置好師傅之後,他才能去努力尋找自己所求所想。

而且,師傅的來歷也非尋常,千里之外的北關供奉柳仙的家族,流落至江南邊境,撿到了正好身俱神異可通眾蛇的他。

這其中或許藏著什麼未知的秘密,也許能從師傅給自己的遺物中找尋到答案。

陳北陌懷著重重心事不知不覺間睡了過去。

……

第二日,天光尚弱,天空中仍舊下著細雨,聽雨閣前站著一隊長長隊伍,師兄李雲淮走在最前面,陳北陌緊隨其後。

送喪隊伍排列著,各個年輕力壯的漢子兩人一排,或手持紙傘、或手持紙紮馬、紙仙鶴、紙童子等各類物什兒。

還有幾位吹彈拉打的樂師傅,幾位近鄰都有來了,王老漢和王三婆都站在隊伍裡,他們的兩個兒子王老大、王老二都站在後面,手裡挎著一籃子紙錢。

得益於沈姨娘昨日賞得那一錠八兩足銀,師傅的靈棺由十二個身強力壯的漢子抬著,夕水街街頭的報時人喊了聲:“巳時已至!”

隊伍最前頭的李雲淮接過亥娃兒端過來的瓦盆,狠狠用力往地上一砸。

“嘡啷”一聲響,靈柩抬起,哭聲大作,嗩吶拉出長腔,陳北陌跟在師兄身後見他抬起引魂的白幡,一手持哭喪棒,悲聲而哭,一簇簇送葬和看禮的百姓圍在道路兩側,送葬隊伍中七八個人紛紛將挎著的竹籃裡那一張張鮮白紙錢拋灑升空,再洋洋灑灑落下。

陳北陌跟在師兄身後步步走的沉重,拉長的嗩吶聲裡帶著悲傷,他和師兄一般哭而拭面,手中持著一把收起來的五彩綢傘,這是師傅生前最喜愛的一把舊傘,說是師母從江南帶來的西湖綢傘,一傘十銀,但更重的是主人情誼。

送葬隊伍經過夕水街向西城門而去,遠隔兩條街上的醉月樓裡,香脂未散,夜歡未歇,歌姬舞女都在尚睡夢中,卻見那最高處的花重樓五層開啟了一扇窗來,有一脫簪散發的素衣女子倚框遠眺送葬隊伍出了城門,眼角垂淚,卻又不能高聲大哭。

城門內外都在討論著昨夜發生的怪事,齊員外家的家僕在王老爺子靈前大鬧,被嚇得魂都快沒了。那林頭更是瞎了一隻眼睛,一提起聽雨閣更是整個人都驚恐萬分,請了大夫說是中風了,身上的蛇毒也治不好了,癱瘓了半邊身子這輩子都只能在床上躺著了。

有人說他是罪有應得,也有人說是王老爺子顯靈了。眾說紛紜,但沒人敢說齊員外的不是。

城外,八百里雲竹山終年被雲霧籠罩,其中有著無數傳說妖魔鬼怪、苗神蠱人,但最外圍百里的外山卻早已經是錦城百姓的良田林園了。

送葬隊伍行至山腳,走在一條寬闊山路上,巳時尚未至中午,山間更加清冷,少了城市喧囂,走過每一處都會驚擾了蟲鳴鳥喚,觸掉無數草木葉上的露珠。

山路難行,眾人只能停下歇息了一刻,陳北陌算著路程大概只剩下不到半個時辰了,金井就在外山的一處山坡上,那裡有著官府分下來給王老師傅的五畝山田。他想著在這樣的青山雲霧里長眠,希望師傅他老人家能夠滿意。

很快眾人歇息完了,又開始撒錢的撒錢,吹拉的吹拉,只是哭了一大路都早已沒了聲音,只有悲愴悠長的嗩吶聲遠揚山林。

路上霧氣漸大,四周不知何時突然變得十分寂靜,整座山林蟲鳴鳥叫一聲未起,仿若茫茫霧氣山林裡只有他們這一行活物。

“都停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