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好事當場就得到回報,還是她喜歡的回報,黎菁心裡失去心愛東西那種刀割的感覺不治痊癒。

為了保住口袋裡省下的鞋錢,看外面來得急去得也匆匆的雨漸漸停了,她沒再繼續逛,出來百貨大樓去後門牽了自己的腳踏車回家。

黎家住在和信紗廠家屬院,從百貨大樓這邊騎車過去只要十來分鐘。

和信紗廠是寧城第一紗廠,家屬院造得壯闊,一棟棟五層高紅磚筒子樓,前幾年剛造的靠裡側領導幹部房更弄得漂亮,全部是兩層半小洋樓,院牆圍著,牆面刷白,樓頂是乾淨漂亮的小青瓦,外面是鋪鵝卵石路面,哪怕霧蒙的陰天或者雨天,也不損它的美。

黎菁的爸黎萬山在紗廠當了幾十年老廠長,這新家屬樓也是他退休前牽頭造好,加上家裡大哥大嫂也在紗廠上班,他們家理所當然分到其中一棟。

下午五點多鐘,已經過了紗廠交接班時間,下雨天,路上也沒遇到什麼人,黎菁一路順暢的回到了家。

黑色鐵大門關著,但沒鎖,黎菁下車推開了院門,裡面正門開著半扇,家裡有人。

也不意外,媽媽申方瓊幾年前退休,雖然她閒不住和上面申請又繼續回了婦聯上班,但工作相對輕省,不再像以前那樣經常加班甚至十天半個月去下基層忙了,現在暑假,她還要帶小侄兒黎天,這個點兒她總是在家的。

還有她遊手好閒的二侄子,這個時候也該和狐朋狗友告別回家恰飯了。

他們在家都沒什麼,都縱著她,從來對她拎回家的大包小包視而不見,怕她勒著手還會幫她拎回房。

唯一隻父親黎萬山,一直就對她買買買有意見,經濟限制她以後,更變本加厲,這麼一車購物袋要被他看見,免不得一個小時訓斥說教。

怕捱罵,上個月黎菁專門從二樓自己房間窗戶投了根繩下來,東西買多了都直接從二樓拉上去。

下了場雨,牆面還溼著,也不算多幹淨,但也不礙事,總比被發現好。

這麼想著,黎菁放輕了動作,沒有再管院門,她從車上取下大包小包,就貓著身子往房子後面去,只天不從人願,她還沒繞過前院,便聽身後響起一道雄渾的聲音:

“鬼鬼祟祟想幹什麼去?”

黎菁嚇得手一抖,差點扔掉手裡的袋子,她扭過頭,就見黎萬山站在大門口,一雙威嚴虎目看著她,他身後,二侄子黎何洋悄悄跟在後面,正手舞足蹈給她打手勢,要她當心。

黎萬山今年六十三,他兩年多前從紗廠退休了。

退休後他每天一大早起來打拳跑步,之後出去找人喝茶,釣魚,下棋,日子過得清閒安逸,身體比他原來在紗廠操勞的時候還要硬朗,六十多的人看起來不到五十,頭上白頭髮都找不見幾根。

當了幾十年廠長,黎萬山積威重,在家裡也是個嚴肅樣子,家裡沒有人不怕他。

黎菁是家裡老來女,全家都寵著,但對這個父親,也是怕的,甚至更怕。不過她從來不表現出來。

“爸,您今天沒去釣魚啊?”黎菁扯起唇笑,聲音一如和媽媽大嫂她們撒嬌時。

黎萬山臉色肉眼可見的緩和,但視線落在她手裡的大包小包上,他立馬斂了神色,轉眼瞥見身後齜牙咧嘴的二孫子,他臉更黑。

“站在這兒幹嘛?還不去把院門關上,給你小姑把車牽去雨棚下靠好了。”

“這就去!”

黎何洋臉皮一緊,他響亮應一聲,兩手勒一下揹帶褲的揹帶,像根炮筒一下竄了出去。

衝孫子發完心裡壓著的邪火,黎萬山脾氣似乎又好了些,他看向黎菁說了句:“進屋,有事和你講。”揹著手回了屋。

“哦。”

黎菁小聲應道,眼睛卻看向了鐵大門前的黎何洋。

黎何洋手把鐵大門上,動作慢吞吞像在放一部慢電影,一雙狗狗眼不受控制的偷偷往身後瞄,兩人視線撞上,黎何洋趕緊張嘴想說什麼,但這時門口忽然響起一聲不輕不重的輕咳,黎何洋一個激靈,頓時什麼都不敢說,他頭一扭,對著鐵大門面壁了。

這一看就知道指望不上了。

黎菁輕輕吸口氣,拎著手裡的購物袋跟著黎萬山進了屋。

屋子裡,除了上中班的大哥黎志國,黎家一家子都在。

斜紋格子布的沙發上,媽媽申方瓊坐在正首,兩側分別是黎菁大嫂何麗娟,二哥黎志軍和二嫂常慶美,他們的視線都看著大門這邊。

氣氛有些怪異,屋裡沒和往日那樣放著電視或者收錄機,也沒有小侄子跑跑跳跳的身影,哥嫂們也都沒說話,安靜非常。

“菁菁回來啦。”

大嫂何麗娟先出了聲,看黎菁滿手的購物袋,她下意識要起身去幫她拎,但她身子剛支起來,抬眼就見公爹黎萬山落了座,臉色算不上好看,看一眼真聽了公爹話一言沒發的婆婆,何麗娟心裡惴惴,她難掩擔憂的看一眼黎菁,猶豫著又坐了回去。

“嗯,我回來啦。”

黎菁低頭換了下沾了泥水的鞋,沒注意到大嫂那邊,她作輕鬆的回一聲,和媽媽申方瓊,二哥黎志軍他們打完招呼,去電視機邊上紅木立櫃把購物袋放下,一邊沒話找話的問起來。

“二嫂你們今天這麼早回來,先前下雨了,淋到沒?”

“天賜呢,怎麼沒見到人。”

天賜是黎家如今最小的孩子,二哥黎志軍結婚八年才得這麼一個兒子,全家都很寶貝,又長得虎頭虎腦的可愛,黎菁很喜歡這個侄子,每天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找這個侄子,常慶美喜見兒子得小姑喜歡,她笑著回了黎菁。

“天賜在屋裡寫作業呢,我們回來得早,沒淋到雨。”

“他一個人寫作業啊,我......”

黎菁剛要說她去看看,就聽黎萬山輕哼一聲:“天賜乖得很,用不著你操心,過來坐下。”

“......爸,什麼事啊?”

躲不過去了,黎菁硬著頭皮去了何麗娟身邊坐下,看黎萬山風雨欲來的陣勢,她坐得格外端正,腰背挺得直直的,雙手交疊擱在膝蓋上方。

黎萬山看她一眼:“工資又花完了?”

意料之中的問題,黎菁緊緊手指,搖了搖頭:“沒。”

“沒花完?”黎萬山扭頭掃了眼黎菁放在立櫃上的購物袋。

“還剩多少?”

黎菁遲疑一下,“九十。”

“還剩九十呀?不錯啊,快有三分之一了。”

何麗娟就擔心黎菁又和上個月一樣,工資花的一分不剩,被公爹罵,她大鬆口氣,歡喜一聲,說完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快,都沒注意公爹黎萬山臉色,她忙朝弟妹常慶美看一眼。

常慶美收到她睇過來的眼色,立即笑著附和一聲:“菁菁比上個月進步了。”

“是進步很多。”

二哥黎志軍也忍不住笑著說,又有些心疼的感慨:“看來上個月受了沒錢的苦,我們菁菁成長了。”

哥哥嫂嫂臉上的高興放鬆真切實意,黎菁心裡緊繃的那根弦跟著鬆了鬆,她這會兒有些慶幸買鞋的時候出的那點岔子,還有那個知恩圖報的大方男人幫她把鞋子錢付了,不然她今天肯定是剩不下錢來的,她忍不住心裡的高興道:

“我今天沒有給你們買東西,但我後面會補上的,媽媽,大嫂,二哥二嫂,你們不知道,我上個月受了老大的苦了,不過......”

“你管這叫受苦?那我們當年打鬼子那會兒都不用活了是吧?”

眼見黎菁要訴苦賣可憐,邊上老妻臉色更和緩下來,臉上也有了心疼神色,黎萬山冷哼一聲,他眼睛狠颳了一眼兒子黎志軍。

“你們小妹養成今天這副花錢沒算計的德行,都你們給慣的!”

“剩九十塊就不得了了?九十塊夠她買兩件衣服兩雙鞋?她控制得住三天不逛街買東西?上個月她怎麼過來的,你們心裡沒數?沒數就去看看天賜的存錢罐!”

“還心疼上了,你們現在打算一個月出多少錢來繼續貼補她了?現在外面物價漲得和坐飛機一樣,你們那點工資夠支援她多久,自己餓死不過日子了是不是?”

尷尬,難堪,一個在工作的人去掏侄子的存錢罐花,還被當眾點了出來。

黎菁細白的臉迅速脹紅,“爸,我以後不拿哥哥他們的零花錢了。”

頓了頓,她絞著手指咬咬唇又道:“天賜的存錢罐我也不會再動了,挪用的錢我想辦法給補上,我也會試著控制自己花錢的。”

黎菁認錯誠懇,垂頭羞愧的模樣乖巧又可憐,黎萬山忽然訓斥不下去,他撇開眼:

“我給你相了門親,你準備下,明天請半天假和我去見見人。”

???

黎菁都做好聽訓準備了,忽然聽到這麼一句,她一下愣住,“相,相了門親?”

“爸,你說,給我相了門親?”

“怎麼,你不願意?”黎萬山虎目又一瞪。

“你二十二了,再不找想等到什麼時候?再等兩年,和你年紀合適的都結婚了,你嫁鰥夫瘸腿還是當老姑娘去?”

“別人當老姑娘成,你三天不逛街都難受的主兒,當老姑娘都養不活自己!等我和你媽兩腿一蹬,你只能餓死!”

“什麼鰥夫瘸腿,餓死不餓死的,說那麼難聽。”

“你是退休了,不是退智了,不會說話乾脆不要說。”

申方瓊四十高齡生下黎菁,盼了多年得到這麼一個寶貝女兒,她把黎菁護得比眼珠子,當年還為了黎菁差點和黎萬山離婚,她聽不得黎萬山說黎菁半句不好的話,也不管她先前答應黎萬山不作聲,把事情交給他處理的事,她毫不客氣衝黎萬山一通罵,再慈愛的看向黎菁,放緩聲音:

“乖囡,別聽你爸的,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咱們就不去,等想談戀愛嫁人了家裡再給你張羅。”

“是啊,菁菁,你自己的想法最重要,別的都不打緊。”何麗娟也很不滿公公的話,她大著膽子趕緊接過話道。

“哥哥嫂嫂不會不管你,就算將來我們老了,動不了了,何年何洋也不會不管你。”

二哥黎志軍拿過茶几上的煙盒抽了只煙出來,眼睛冷睇著父親黎萬山:

“二哥不算厲害,管你一口飯還是管得起,再不濟還有你三哥,他可是說一輩子不結婚,養你一個,也還算出息。”

他們唯恐黎菁因為黎萬山的話會多想,難受,爭著表態,黎菁心裡暖暖的,抬頭見黎萬山氣得雙手撐腿上,一言不發的樣子,她輕抿抿唇:

“我沒有不願意,就是有些意外。”

“爸,是哪個嬸子給做的媒啊?”黎菁想了想,問道黎萬山。

她對相親嫁人這個事,不算反感,家裡人肯定不會逼她嫁給不喜歡的人,去見見也沒關係。

只是她情況有些特殊,許多東西要問清楚了。

“那人,那人是做什麼的?多大了?有照片嗎?”

“照片沒有。”

看出黎菁不抗拒相看這個事,黎萬山臉色緩和許多,他簡單說了說對方情況。

“人今年二十七,比你大五歲,人我見過,一表人才的,臉也長得好,個子也高,我估摸著他比你三哥可能還稍微高一些。”

“比我三哥還高些?”

黎菁訝異一聲,她三哥黎承有一米八六,是全家最高的一個,而她一米六多一丟丟,是全家最矮,也是跳舞裡矮的一個,以至於她每次都得穿高跟鞋出門,不然總感覺自己是個小矮子。

她就得找個高的,不能以後生的孩子也矮了。

黎菁對身高這塊還挺滿意,至於長相,不能光聽她爸的,他看誰,只要不特別醜都一表人才的,信不得。

“那,那個人做什麼工作的啊?”

黎菁暗自琢磨著,又試探著問道。

她心裡有些心虛難為情。她其實是想問人工作怎麼樣,有沒有錢途,養得活她不,人大不大方,舍不捨得花錢,但她擔心直接問出來會被黎萬山罵思想不端正,天天指望人養。

黎萬山不知道黎菁心裡想的,看她眼神閃躲,只當她害羞。

他難得有了老父親的複雜心緒,突然不想把對方說太好,他淡淡道:

“人沒上班,在自己幹,什麼小家電,水產蔬菜鮮果乾貨運輸的都在弄,差不多就是倒爺,就他陣仗搞得大些,準備......”

“啊,是個暴發戶啊?”黎菁難掩失望。

這幾年,改開進入深度發展,各項鼓勵政策見報得到落實,各個國營單位卻受計劃經濟影響和外面私營經濟衝擊,效益持續走低,再加上物價猛漲壓力,停薪留職去下海單幹的人漸漸多起來。

紗廠家屬院張有根就是成功的那一個,他原來是紗廠的運輸司機,常年在外面跑的人,對風向的把控比一般人敏感,加上多年積累下來的人脈,他做起倒買倒賣生意,賺了個盆滿缽滿,成了紗廠第一個擁有私人小轎車的人家。

有錢了,行頭也給自己整了一身,黎菁每次見到人,都大金鍊子金錶戴著,花襯衫尖頭皮鞋穿著,腋下隨時夾著一個公文包,大哥大更不離手,挺著個肚子,走路帶風似的,腿叉老開。

黎菁每次瞧著都覺得有點辣眼睛,尤其對方大侄女大侄女叫著時,露出來的那顆大金牙更給黎菁落下深刻印象。

張有根還飄得厲害,有錢以後,家裡的老婆在他眼裡就成了黃臉婆,看不上眼了,去舞廳找小姐,還包了一個,給他生了個兒子養在外面。

張有根老婆李春梅知道這事,幾乎是天天鬧,日日哭。

如今關於張有根家是紗廠最熱鬧的談資。

黎菁因為這個對暴發戶都沒多少好感,看不起,瞧不上。

“爸,暴發戶和我們家不太搭,不合適吧?”

黎菁腳尖蹭蹭地面,緊抿一下唇,看向黎萬山:“您要不換個人?”

“我不要暴發戶,我不想和春梅嬸子那樣,天天哭沒日沒夜的嚎,還被人喊潑婦黃臉婆,那樣我還不如在家當老姑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