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陵國,天順二十八年,夏。

應天帝薨。三皇子楚雲淵繼承大統,尊號應乾。

新帝登基,本應普天同慶,大赦天下。

然而,新帝登基次日,靜安侯謝景元便在朝堂上公然舉報姜忠大將軍勾結臨淵,意圖顛覆東陵江山,姜府內便藏有實證。

姜大將軍乃謝景元岳父,其嫡女姜慕雪乃謝景元髮妻。謝景元痛心疾首,國家大義在前,他迫不得已行此大義滅親之舉。

此言一出,滿朝皆驚。

姜大將軍通敵叛國?笑話!

在這盛京城,甚至整個東陵,誰不知道新帝是靠姜大將軍才坐上龍椅?不然,非長非嫡之人有什麼資格坐那個位置?

新帝震怒,誓要為姜大將軍洗脫汙名,派三千御林軍前去查證。

哪知,御林軍不僅在大將軍府搜出一摞通敵信件,還有大量金銀珠寶、刀槍劍戟。

證據確鑿,茲事體大。新帝只得忍痛將姜大將軍及其子孫全數下了昭獄,並命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徹查。

僅半月餘,三司查證:姜忠私通臨淵情況屬實,係為主犯;謝景元與姜慕雪之子謝廷煜,曾前往臨淵牽線搭橋、傳遞訊息,系主犯;其餘姜氏子孫皆為同謀……

判:主犯姜忠、謝廷煜凌遲處死,其餘姜府男丁皆斬首,三日後行刑;姜府女眷盡數貶入奴籍……

在舉報那日,靜安侯謝景元便一紙休書,將姜慕雪送回姜府;將謝廷煜族譜除名,逐出家門。

當今皇后謝清瑤,原為靜安侯府嫡長女,亦為姜慕雪所生。但恰有家奴證實,當年姜慕雪生產時胎死腹中,為穩固她在侯府的榮華富貴,竟李代桃僵,偷來謝皇后撫養,致使謝皇后與親生父母骨肉分離,心思歹毒,其心可誅。

謝皇后容貌傾城、賢良淑德。新帝念其受姜慕雪矇蔽,反認仇人為母近二十載,惹人垂憐,姜府謀逆之罪並未殃及皇后。新帝對謝皇后愈發愛重,帝后琴瑟和鳴,被引為一段佳話。

……

姜府,大廈已傾,往日榮光不再。

抄沒家產的御林軍,驅趕著姜府的女眷,踽踽前行。人群中,悲傷的情緒蔓延,即將到來的命運令人絕望。

隊伍中,姜慕雪素衣釵裙、不施粉黛,卻難掩清麗之姿。

丈夫謝景元狠心背叛,兒子謝廷煜即將慘死,養育十幾年的女兒果然是假的,親生女兒生死不知,這一切令她心如死灰,行如枯木。

一個長相猥瑣的御林軍小頭目,色眯眯的掃視著這群女眷,當看清姜慕雪的臉時,眼睛一亮。

他一把將姜慕雪扯出隊伍,伸手在她臉上重重捏了一把。姜慕雪白皙的臉上霎時浮現紅痕。

旁邊一個獐頭鼠目的小卒,涎著臉道:“還是咱李班頭兒,眼光一等一地好!小的瞧著這群人裡頭,就數這娘們兒最勾人兒。”

李班頭一臉壞笑:“這可是姜忠嫡嫡親的閨女,正正經經的侯夫人,千嬌萬寵的養著,當然差不了。雖說年紀大了點,但勝在這張臉出眾,肉皮兒細嫩。等爺玩夠了,也賞給你們幾個小子嚐嚐滋味兒。”周圍的兵丁鬨堂大笑,個個摩拳擦掌。

李班頭得意地伸手去攬姜慕雪的腰肢,突然一陣劇痛傳來,伸出的那隻手臂竟被生生切斷,鮮血四濺。斷臂在地上滾了兩圈方才停下。

原來是姜慕雪的一個婢女,武藝高強,喚作陸漓。她身形快如鬼魅,沒人看清她是如何奪了身側兵丁的佩刀,又如何手起刀落,斬斷了李班頭的手臂。

場面靜了一瞬,繼而傳來李班頭撕心裂肺的哀嚎聲。

眾御林軍終於回神,可盛京城這些養尊處優的御林軍,哪曾見過這樣血腥的場面,紛紛自亂了陣腳。

匆匆趕來主事的御林軍副將怒喝:“大膽刁婦,竟敢謀殺朝廷命官,找死!”

那婢女舉刀指了指李班頭,輕蔑一笑:“呵,朝廷命官,這個狗樣的朝廷命官?滿嘴汙言穢語,不配為人。”

前頭那個獐頭鼠目的小卒忍不住罵道:“姜老賊狼子野心,人人得而誅之,當今聖上都定了罪。你們這些個罪婦,以後就是勾欄裡的姐兒,不就是個玩意兒嗎?還當自己是什麼高門貴女呢?”

那婢女絕望地閉了閉眼:“狡兔死,良狗烹!狗皇帝誣陷忠良,奸佞當道,該死,通通都該死!這樣的君臣,這樣的東陵,可以亡了!”

言畢,她提刀上前,一刀砍下那個小卒獐頭鼠目的頭顱。繼而與那些圍上來的御林軍纏鬥在一起。

她的身形猶如燕子一樣靈活,輾轉騰挪間,刀光閃閃,御林軍已一片片倒下。

但一個人再強大,也會雙拳難敵四手,也會力有殆時,也抵不過萬千的敵人。那婢女一襲白裙染成了紅色,已分不清是她的血,還是別人的。

不斷噴灑的血液,不停發出的哀嚎,將猶在夢中的姜慕雪扯回現實。

望著被團團圍住,身中數刀仍拼死廝殺的少女,此刻的她猶如一尊殺神,與平時滿眼孺慕之情的乖巧模樣判若兩人。

姜慕雪眼眶微溼,是呀,這樣顛倒黑白的世界,這樣吃人的朝廷,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還不如痛痛快快殺一場。

姜慕雪撿起腳邊的劍,朝那婢女的包圍圈殺去。姜府其餘女眷見狀,紛紛尋找武器加入戰鬥。

晚霞滿天,屍體累累,御林軍死傷無數,姜府的女眷也只剩七八個有些武藝的。姍姍趕來的錦衣衛弓箭手,將她們團團圍住。

渾身血紅的婢女握著一把卷刃的刀,掃視著虎視眈眈的弓箭手,狗皇帝的走狗太多,根本殺不完!

她嘲弄一笑,她枉費了老天爺額外給的這次生命。她自以為努力學藝後已變得強大,卻怯懦地不敢跟阿孃相認,不敢拿回本屬於她的東西,不敢直面仇人。

如果還有來生,她定然不再這樣小心翼翼,她要恣意地過活!

她眷戀地看了看身側的姜慕雪,釋然道:“阿孃,我是您的親生女兒謝清漓。我被謝清瑤害死,借用陸漓這具身體還了魂。此生未能護得阿孃周全,是女兒不孝,來生我們再做母女。”

姜慕雪聞言,心神俱震。她苦苦尋找了二十年的女兒,竟然一直陪在她身邊?雖然謝清漓的話玄乎其玄,但姜慕雪卻相信是真的。

恰在此時,箭雨飛至。謝清漓強撐著飛身打落射向姜慕雪的羽箭,射在她自己身上的箭卻越來越多,眨眼間便被射成了刺蝟。

姜慕雪顧不得其他,急切擋在謝清漓身前。謝清漓已是強弩之末,姜慕雪回身抱住她,哀哀欲絕。

謝清漓低聲呢喃:“阿孃,還能喚一聲阿孃,真好!”姜慕雪愛憐地摸了摸謝清漓的臉頰。在飛射的箭雨中,兩人都閉上了眼睛。

謝清漓的魂魄緩緩從陸漓身體飄出,看到姜慕雪等人的魂魄朝著一個旋轉門飄去,急忙追了上去。可別人都順利進入了那道門,她卻被一道無形的屏障攔住去路。

望著越走越遠的姜慕雪,謝清漓急切地呼喊著阿孃。姜慕雪笑著朝謝清漓擺了擺手,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身朝遠處走去,那道門也慢慢消失。

謝清漓又一次變成孤魂野鬼,飄蕩在繁華又空蕩的盛京城。她沒有知覺,沒有觸覺,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眼睜睜看著奸人們額手稱慶。

她看見,渣爹謝景元春風滿面,舉報有功,加官進爵,大擺宴席,把寵愛的小妾抬成正妻,把小妾的庶子庶女記為嫡出。

她看見,渣女謝清瑤聽人稟報姜府女眷全數被射殺,眼神陰鷙地說:“真是便宜了那幫賤人,不過斬草除根,甚好,賞!”

她看到,狗皇帝楚雲淵輕撫著龍椅,得意一笑:“姜府倒了,沒想到這麼容易,從此這東陵的江山就真正握在朕手裡了。哼,朕是真龍天子,坐上這龍椅跟姜老賊有什麼關係。”

直到行刑這日。

她看到,姜府的男丁被一排排地推上行刑臺,劊子手冷漠地砍下一顆顆頭顱,甚至連幼小的孩童都不放過。

她看到,祖父和大哥被千刀萬剮、抽筋拔骨,卻硬是沒有吭出一聲,直至嚥氣。

朗朗乾坤,本應天理昭昭,可卻奸人當道,黑白顛倒。

謝清漓想瘋狂地殺人,想毀掉這個世界。胸中的不甘和恨意在極速膨脹,再膨脹。最後,她的魂魄再也盛不住暴漲的恨意,像煙花一樣,膨的一聲爆裂開來,化作星星點點,瞬間湮滅。

那一刻,謝清漓感到極致的痛!她想,這是一切的終點吧,六道輪迴再無謝清漓!

可她是鬼呀?為什麼會感覺到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