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寧一到家就把病歷本拿了出來,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遍。

接下來的日子,她下班後也哪都不去,準時回家,只為能騰出更多時間研究他的病情。

她試著開了方子,但是有些藥材的劑量她拿不準,又不敢輕易嘗試,爺爺也不在了,她沒有可以請教的人,因此上班時,她特地找了科裡的教授諮詢。

於教授是業內權威,平時特別忙,一週只出診一次,他的號通常提前一個月都掛不到,平時也很少來病房,應寧也是趁著大查房的時候才得了一個難得的機會向他請教。

於教授聽完應寧對病人病情的描述,又看了她遞來的藥方,顯得有些意外:“這是你自己開的?”

應寧遞過去的藥方,是她十四歲的時候給謝陸言開的。

她點頭答道:“我爺爺也是中醫,我從小耳濡目染,也學了一些。爺爺問診時,我常在一旁幫忙,簡單的病症我可以處理。”

“這位病人我之前醫治過,對他的情況比較瞭解。”應寧隨後把昨天新開的藥方遞給教授。

於教授看了看,拿起筆,在藥方上做了幾處修改,溫和笑道:“其實你開得很好。”

他接著補充道:“不過最好還是讓病人親自過來,經過檢查後再做決定。就像你所說的,厭食症多半與心理有關,我們需要先突破他這個心理難關。鑑於他長時間不正常飲食,我建議這樣調理,用這些藥……”

應寧拿著開好的藥方,親自去藥房取了七天的藥,兩大包,沉甸甸的。她沒讓藥房做成中成藥,而是準備自己熬,因為這樣效果會更好。

回到辦公室,她立刻投入到工作中,開始整理病房新接收的病人檔案。

這時,護士小姚哭著跑進來,邊哭邊罵207病房的病人是臭流氓。

應寧這才猛然想起,207病房的那位“爺”還沒出院呢。

她用電腦查了查孟子坤最近一次的檢查結果,當晚就給他貼了張出院單子。

“我不出!腦袋還疼著呢!”孟子坤耍賴皮。

其實他早就該出院了,協和病房特緊張,他轉進來時找的是某個領導的關係,他不願意出沒人敢逼他。

應寧正試圖跟他擺事實、講道理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道比孟子坤還混不吝的聲音,“行啊,讓丫住!不是頭疼麼?從明兒開始,給丫抽血化驗,一天三次!要麼就給他灌黃湯,尤其那苦不拉幾的,使勁兒灌,灌到丫想出院為止!”

孟子坤氣得指著走進來的聞小樓罵:“你滾蛋啊!”

聞小樓手裡提著一隻碩大的手提袋,孟子坤一眼就認出了愛馬仕的標誌。

“小樓哥來了。”應寧跟見到救星似的,將圓珠筆別在胸前,無奈地搖了搖頭,“正好,你幫忙勸勸他吧,他的病早就好的差不多了,哪有好人總住院吶?我還有其他病人要照顧,你們先聊著,我去忙了。”

“哎,妞妞。”聞小樓把手提袋往她懷裡一塞,咧嘴一笑,“送你的。”

應寧嚇得直襬手,“別別別,我不要。”

雖然她不用奢侈品,並不代表她不瞭解,對於這裡面東西的價值,她還是心知肚明的。

“跟我還假客氣是吧?拿著。”聞小樓不樂意了,給她又推了回來。

孟子坤在旁打趣,“行了妞,拿著吧,據我所知,樓爺可從不給女人買東西呢!”

聞小樓對待女人向來簡單粗暴,只打錢,喜歡什麼自己去買,從不花那心思哄著,這還是頭一次。

他輕描淡寫道,“就特麼一破包,真算不了什麼。”

應寧無奈嘆氣,“我知道,我才不跟你們假客氣呢,哎,我這不是怕出去人家以為我收禮了麼?”

這可是病房呢。

聞小樓一拍腦門,“給這茬忘了!”

給孟子坤樂的,那叫一個歡暢。

笑完他說:“那先放我這唄,回頭我給妞送家裡去!”

“好吧……”再矯情就生分了,應寧只好朝聞小樓笑了笑,“那謝謝小樓哥,我就收下啦。”

等應寧走後,孟子坤扒開盒子瞄了一眼,調侃道:“這包不便宜吧?少說這個數。”

他伸手比劃了個二,二十萬還不一定能買著。

前陣子有個給他做過伴遊的小明星還找他要這款來著,他託人去香港問了問,沒買著。

他都沒買著,可見聞小樓花了多大心思。

“廢話,那是咱妹,買就買最好的,三瓜倆棗的玩意你好意思送出手?”

“喲,咱妹啊。”孟子坤陰陽怪氣地看著他,似笑非笑道:“說實話吧哥們,還那麼惦記呢?”

……

下班後,應寧匆匆趕去食堂,隨便打了份飯,便提著藥包急忙回了家。

好久沒熬藥,有點掌握不好火候,她準備先熬一副出來。

一到家,她就把藥材一一鋪開,用清水仔細洗淨,然後又特地跑到樓下超市買了熬藥用的砂鍋、紗布和爐子。

這一忙連晚飯都忘了吃,整個廚房瀰漫著濃郁的中藥味兒。

應寧守在爐邊,不敢有絲毫懈怠。她擔心火候掌握不好,藥會熬糊了,於是就坐在廚房的小凳上,手裡拿著一把小扇子,眼睛緊盯著砂鍋,生怕錯過任何一點細微的變化。

可大概白天上班太累了,沒一會兒,應寧就困了,她努力撐著眼皮,但最終還是不知不覺趴在灶臺上睡著了。

直到門鈴聲響起,應寧才猛地驚醒,她揉了揉腦門兒,感覺有些發燙。

砂鍋里正咕嚕咕嚕地冒著泡,好像真有點糊了。

她趕緊站起身,用筷子順時針攪拌著藥材,試圖挽救這鍋即將熬糊的藥。然而門鈴聲卻在此刻不停地響,無奈下她只好調小了爐火,急匆匆地跑去開門。

應寧一身中藥味,頂著一頭微微烤焦的劉海來到門前,結果門一開,她倒先愣了。

謝陸言左手夾著根菸,斜靠在對面牆上,白襯衫的領口鬆開了幾顆,隱隱露出裡面白裡透紅的鎖骨,有種很欲的感覺,他身上還帶著淡淡酒氣,頭髮微溼,慵懶地向後攏著,顯得人也有幾分消頹。

他抽了口煙,微眯起眼,上下打量她的造型,輕輕吐著菸圈。

“你幹什麼來了?”應寧警惕問道。

謝陸言站直身子,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徑直從她身邊走了進去。

“喂!誰讓你進我家了!”

她可不想讓他看到廚房裡的窘境,迅速跑進廚房,想要收拾一下,可還是晚了,被謝陸言搶先一步發現了。

藥方和藥材都擺在客廳的桌子上,廚房裡的中藥味瀰漫了整個屋子,藏也藏不住。應寧有些尷尬,想要解釋,卻發現謝陸言並沒有注意到藥方,而是拿起了下面壓著的那本厚厚的筆記本。

那上面都是她手寫分析的他的病情,還有很多她的note,是她在國外就開始寫的,這些內容絕對不能被他看到,應寧立刻衝過去想要搶回本子。

謝陸言手一揚,舉過頭頂,微微挑眉,“怎麼,不給我看?”

應寧撲了個空,臉色訕訕的,“那是我自己的東西,是我的日記本,我的隱私,你還給我。”

“你的東西?”

應寧這才想起來,這個本子還是他送給她的。

高二那年吧,學校舉辦長跑比賽,一等獎是個小熊水壺,特可愛,當時好多女生都想要那個水壺,班裡男生為了討心儀的女孩歡心,紛紛報名參加了一千五,就為了跑第一把水壺作為榮譽禮送給喜歡的女孩兒。

那時候男孩之間都較著勁兒,女孩兒們也不例外,都希望暗戀自己的或是自己喜歡的男孩能拔得頭籌,把那份榮譽送給自己,滿足一下小小的虛榮心。

應寧也蠻喜歡那個水壺的,但也沒到特別喜歡的地步,就是在大課間隨意提了一嘴,說是挺可愛的,本是一句無心之言,卻不巧被剛睡醒的謝少爺聽到了。

結果某人就要躍躍欲試,最後還真就一拍腦門報了名,摩拳擦掌要把第一名拿下!

可他那弱不禁風的少爺身子能行麼?應寧怎麼勸也沒用,最後只好指著參與獎的筆記本說:“這個好!我喜歡這個!”

但謝陸言哪能聽她的?那筆記本難看死了,別說妞妞,他自己都看不上!等上了跑道,氣'槍一響,撒丫子就衝了出去,甭管應寧在跑道邊上怎麼扯著嗓子讓他跑慢點,人家就是不聽。

操場上沸反盈天,全是喊加油的,只有應寧一個在倒油,“跑慢點,慢點,最後一名也沒事哈,參與了就挺好!”

那天那太陽毒的呀,第一圈的時候謝陸言還在第一梯隊,結果第二圈人家體格好的一發力,慢慢他就掉到了第二梯隊,第三圈的時候……咱家少爺已經光榮成了最後一名……

可你別說,就算最後一名,那半個操場的拉拉隊還都是喊他名的,什麼謝少好帥啊,謝少別跑了,謝少下來吧,嘿,就沒一個給他加油的,給他氣的呀!

到了終點人直接咕咚倒地上了,給累夠嗆,應寧第一個衝過去,就蹲在他身邊,又是擦汗又是喂水的,一個勁兒問他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那會兒她在謝家也住了小一年了,深知這位祖宗在家裡的地位,這要是在學校出個什麼三長兩短,家裡不得鬧翻天了不行。

謝陸言眨眨眼,喘勻了氣,特委屈地說了句對不起。

啥?應寧還沒反應過來,主席臺已經開始頒獎了,聞小爺拿了第一名,興沖沖地抱著小水壺衝下來,直接懟到應寧臉前,“妞妞,送你!!”

這邊應寧話還沒說口,上一秒還在躺屍的謝少爺一個鯉魚打挺從跑道跳起來,一把奪過聞小樓手裡的水壺給丫砸了!

聞小樓氣的大吼:“你有病啊!!”

兩人隨即抱頭滾進草坪裡互毆起來,最後弄的像兩條小土狗似的,渾身髒兮兮的,臉上也都掛了彩。

當然了,他倆一個手裡沒勁兒,一個下手輕,其實都沒大事兒。

目睹全過程的應寧同學:“……”

最後,謝少爺一腿一拐地把自己拼了老命贏回來的“重在參與獎”領了回來,一臉不高興地塞進了應寧懷裡。

應寧站在陽光下,緊緊抱著筆記本,突然就樂了。

#

這個本子應寧跟寶貝似地留著,一直沒捨得使用,後來從謝家搬走時她什麼都沒拿,就帶走了一些之前他送給她的東西,筆記本就是其中之一。

一直到大學她才開啟用。

應寧瞅準時機,踮起腳尖,一把從他手中奪了過來,轉身鎖進了抽屜。

謝陸言輕嗤,轉而拿起藥方,抖開看了看。

“這也不是我的?”

應寧回頭看了眼,“那是給你的。”

謝陸言翹腿坐在椅子上,一手夾著煙,另一隻手漫不經心叩了叩桌面。

他悠悠開口,“給我開方,不先號脈?你們醫生給病人看病,這麼沒責任心的麼。”

應寧一愣,回過身問,“你願意了?”

謝陸言朝她勾勾手指,怎麼看,都像是在招一隻小狗。

應寧走到他身邊,剛剛站穩,手腕就被他握住。

“號吧。”謝陸言碾滅菸蒂,把胳膊枕在桌子上,隨後將她的手搭在自己手腕,他閉上了眼,看起來很疲憊。

應寧拉過椅子,靜靜坐在他身旁,低垂著眸,靜下心來專心感受他的脈搏。

隨著指尖傳來的細微跳動,應寧的眉頭逐漸皺起,再次抬眼看向他時,眼框卻早已不知不覺溼潤了。

好糟糕的身體。

怎麼會這麼糟糕呢。

她好半天都一言不語,只細微發抖,他感覺到,自嘲般笑,“怎麼,病入膏肓,無藥可醫了?這麼難評。”

應寧收回手,氣他卻也心疼他,“都這樣了,還抽菸喝酒,嫌自己死的不夠快?”

不想被他看到她的傷心,便起身去廚房關火。

謝陸言漫不經心挽起袖口,不當回事似的,懶洋洋地站起來,跟在她身後。

應寧在廚房忙碌著,謝陸言則靠在門上,抱肩看著她。

她身著溫婉的家居服,長髮被巧妙挽成一個髮髻,沒有簪子,便順手在廚房裡插了一根嶄新的木筷。

她臉蛋兒白皙,是標準的鵝蛋臉,一縷秀髮輕輕垂落,順手將其別在耳後。倒完藥,她細心擦拭著灶臺,周身瀰漫著一股淡淡溫柔的居家氣息。

謝陸言就這樣默默地看著,或許是酒意未消,或許是其他原因,他的眼尾漸漸泛起一絲紅意。

應寧忙完手中的活,將晾溫的湯藥遞給他,“不想早死就喝了。”

謝陸言盯著她笑,笑的很混蛋,“我自己的身體我清楚,白折騰。”

“就算是白折騰,也得折騰以後才知道。”應寧說著又拿回了湯碗,不用想也知道他又是空腹喝的酒,再空腹喝藥胃更完蛋。

她放下藥碗,從櫃子裡取出一些小米,準備熬個小米粥。

“先喝粥再吃藥,你回客廳等會吧。”

過了一會兒粥熬好,應寧端上來,“來吃粥了。”

客廳沒人。

謝陸言正站在她的床頭櫃前,抱肩盯著他的那副畫。

眼神很冷。

應寧沒想到他會進自己臥室,更沒想到他會看到這幅畫,她不自覺地輕咳一聲,有些尷尬。

謝陸言回頭看了她一眼,但什麼也沒問,徑直走了出去。

應寧鬆了口氣,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

回到餐桌前,謝陸言望著那碗粥,眉頭微皺。這碗粥對他來說,平淡得幾乎沒有味道。他曾經在最嚴重的那幾年,只能喝下這種無味的粥。後來病情好轉,應寧才偶爾給他加入一些玉桂、紅棗之類的食材。

“趁熱喝,一會兒還要喝藥呢。”應寧這邊是從食堂打回來的盒飯,她熱了熱,裡面是香噴噴的乾鍋豆腐和炸魚排。

謝陸言不滿地看她一眼,“我喝粥你吃肉?”

應寧詫異道:“你又不吃,我還不能吃?”

“不能。”

他乾脆放下筷子,抱起肩膀,一副她吃他就不吃的架勢。

應寧突然就想起了小時候,陳媽只要給她做好吃的她都得躲在廚房偷偷吃,千萬不能被他撞見,不然一準鬧翻天,謝少爺不吃的東西也不准她吃,可惡的很。

“行,不吃就不吃。”應寧只好把剛剛夾起的魚排放下,夾了一筷子鹹菜。

謝陸言勾勾唇角:“鹹菜也不行。”

應寧抬頭,這次真的怒了,“鹹菜我也不許吃?”

謝陸言懶洋洋地嗯了聲,他俯身靠近餐桌,認真盯著她的眼睛,指尖點了點那碗粥:“你知道味同嚼蠟是什麼感覺嗎。”

說完,他拿起勺子,面無表情地喝了一口。

應寧心想:就這麼報復我是吧?

但她還是妥協了:“行,不吃就不吃。”

就這樣,兩個人在一種奇奇怪怪的氛圍中喝完了粥。

應寧喝了一大碗,而謝陸言只喝了小半碗,似乎已經到了他的極限。

喝粥時,謝陸言的袖子隨意挽到手肘處,露出瘦削的胳膊,應寧不經意間看到,那胳膊上到處留下的針眼,許是面板太過白皙的原因,那些針眼就顯得密密麻麻,觸目驚心,看得應寧的心臟一抽一抽地疼。

他知道,那是他長期打營養液留下的疤痕。

應寧別過頭,不忍心再看。

謝陸言喝了粥後,過了會兒應寧把重新加熱好的湯藥遞給他。

趁他喝藥的時候,她隨意問了一嘴:“小樓和大哥的事兒,你真不打算手下留情麼?”

謝陸言擰著眉頭,稍抬眼皮涼涼掃她看一眼。

應寧太懂他那個眼神了,就證明她問了不該問的事兒,他很反感,於是立刻做了個拉鍊封口的手勢,表示不說了。

謝陸言喝完藥,放下碗,接過應寧遞來的紙巾擦了擦嘴,最後還是覺得不舒服,又用清水漱了漱口。

從衛生間裡出來時,他語氣已經變得十分煩躁了,“走了。”

應寧送到他門口,也不知道他今天到底幹什麼來了。

“明天我會把藥都送到奶奶家,有時間我就去熬,我要是沒時間就讓周嬸熬,你晚上下了班記得過去喝,一定不要忘了。”

應寧還是不放心,又囑咐了他一些忌口的事項,謝陸言一句回應都沒有。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應寧回頭問他,謝陸言卻腳步沒停,狹小的玄關,兩個人突然擠在一起。

應寧微微仰著頭,稍微嚥了咽口水,她不自在地往後錯了下,結果謝陸言直接一步抵在了她身前。

應寧退無可退,撞到身後的防盜門上,後腦勺咚的一聲,疼的微微皺眉。

“幹、幹什麼?”

謝陸言慢慢俯下身子,離她的臉越來越近,應寧猛地反應過來,呼吸開始加速,臉頰也變得越來越紅。

他呼吸同樣很燙,像羽毛一樣在她耳邊騷動,她緊張地攤開雙手,緊緊抓著門的邊緣,下意識閉上眼睛……

謝陸言的唇故意從她紅似滴血的耳垂輕輕擦過,餘光玩味欣賞她陶醉的表情,有趣極了。

好一會兒,才收起惡作劇的心情,站直身子,開口道,“我可以放了小樓,只要你求我。”

應寧猛地睜開眼,不知這話真假,但她不想錯過這個機會,飛快說了句,“求你。”

謝陸言慢慢抬手勾起她的下頜,眼神料峭打量她幾分,像是在欣賞一個什麼玩意兒。

隨後他輕笑一聲,嗓音突然冷了下來,“我要你哭著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