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章作話有私裝置註,請勿遮蔽。】

元朔六年,三月。

飛翔殿①與椒房殿比鄰,作為皇長子劉據的住所,這裡地勢開闊,層樓疊榭,殿內雕花擺設更是無一不精。有宮婢內侍穿梭其間,個個低眉順眼,行為舉止謹慎周密。

若是以往,伺候的人雖也恭敬仔細,卻並不似這般小心翼翼。

蓋因三日前小主子與身懷六甲的王夫人不知怎地碰到一起,雙雙出事。以致王夫人提前發動,難產一天一夜;小主子則是反覆高熱,昏迷一天一夜。皆是兇險萬分。

陛下震怒,差點血流成河,兩邊服侍之人被拉走大半,關押審問。

如今留在飛翔殿這些大多都是新來的,便連大宮女豐禾亦是皇后撥了自己的侍女臨時指派。

豐禾巡視各處,見眾人都還算妥當,沒誰敢在這等風口浪尖出岔子稍稍放心,重新走入主殿內室,卻並不上前伺候,而是立於一角,低頭待命。

室中圍坐了一圈人,正是皇后衛子夫所出子女。皇女中排行第一的衛長公主、第三的諸邑公主、第四的石邑公主,還有其胞弟劉據。②

衛長眼見劉據喝下最後一碗肉糜湯,嘴角彎起:“食量見長,氣色也不錯,看來是大好了。”

劉據仰頭:“本來就大好了,我已清醒兩日,侍醫都說額上不過是皮外傷,只需醒來便無甚大礙,偏你們不放心。”

對於他的“嘴硬”,衛長不置可否。

石邑嗤鼻:“無大礙跟無礙是一個意思嗎?你若當真一點無礙,怎會不記得當日事情是怎麼發生的?你既說自己大好了,那可有想起些什麼?”

劉據抿唇看著前方,不言不語,眼睫小幅度顫了顫,不是因為四姐石邑的話,而是因為眼前的虛擬光屏。

——劉據這表情好呆好萌啊,好想RUA一把。不過現在電視劇的失憶梗都這麼氾濫了嗎。開局就失憶。

——我也不喜歡電視劇的失憶劇情。但有一句說一句,劉據這種情況失憶還挺合理的。醫學上有個詞叫逆行性遺忘,一般是人在受到重大傷害的時候出現。譬如腦震盪,車禍等。

——樓上+1。尤其劉據不但傷了頭,還反覆高熱了一天一夜。高熱也可以造成大腦受損,從而忘卻一部分東西。從醫學角度來說,這個劇情設定確實合情合理。

虛擬光屏雪花點不斷閃爍,隨即消失。

劉據深吸一口氣,這種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了。自他醒來後,好像就多了這麼一項“技能”,名曰彈幕,唯他可見。

上面的文字與他所學並不相同,他卻莫名全都認識。這些文字時隱時現,宛如鬼魅,飄忽不定。不知道它何時會來,又何時會走。

當然,他在這場堪稱生死大劫的昏迷事故中遭遇的詭異事件遠不只這一項。譬如他雖然丟失了一些記憶,可腦子裡也多出現了許多“資訊”。

劉據知道這一切大概都跟他昏迷時做的那個荒誕詭譎的夢境有關,想到那個夢,劉據感覺自己的頭又開始痛了。

石邑仍在繼續:“在場的人都說,王夫人在池苑散步,你與福寶突然從旁邊假山群裡衝出來,福寶撞在她身上,導致她受驚摔倒。

“而你大概是見福寶闖了禍,急於去抓它,腳步太快,身體失衡,不但摔了,還在地上滾了一圈,頭磕在石頭上。”

福寶是劉據養的一隻小型犬。

說到此,石邑篡緊拳頭,神色不悅:“池苑那麼大,即便你們都去,怎麼那麼巧就碰到一處?

“再者,平日裡玩捉迷藏,你素來是喜歡藏不耐煩找的。這藏嘛,自然是該藏著不動。你跑什麼?

“若你能記起當時的情景,咱們或許就能知道其中有何緣由,是個什麼情況。可惜你偏偏記不得。

“這下好了,任憑別人怎麼說。搞得好像全是你的錯一般,甚至還黑心肝地揣測你是……”

“石邑!”

衛長揚聲阻止,成功打斷石邑的話。

劉據卻已經敏銳察覺出了她未盡之言:“揣測我什麼?”

石邑抿抿唇,瞄了衛長一眼,低下頭不說話。

衛長神色溫柔,自動跳過這個問題,言道:“想不起來便不想了。此事父皇已交由廷尉張湯審理。張湯素有手段,若沒有你的證詞,他便查不出東西,那也太愧對他廷尉之職。”

石邑囁嚅了幾下嘴又閉上,諸邑坐在一旁,沉默不語。

劉據蹙眉,目光自三位姐姐身上一一劃過,倏然起身,抬步往外走。衛長嚇了一跳:“你去哪兒!”

“你們不告訴我,我自有辦法知道。我不傻,能揣測我什麼,不外乎是說我故意謀害王夫人,對不對?”

石邑張大嘴巴:“不會吧,不是說流言剛起,還沒傳開嗎?怎麼你呆屋裡養病也能聽聞?”

諸邑扯了她一把,可惜已經晚了。

劉據跺腳:“果然如此。”

石邑反應過來,氣鼓鼓:“你詐我!”

事已至此,衛長只能道:“不過是些無稽之言,此事已報給母后處理,你們就別添亂了。”

她強硬將劉據拉回來,又瞪了石邑一眼,提醒她安分點。

可這哪裡是個安分的主,憤憤不平:“什麼叫添亂,她都編排上阿弟了,難道我們還忍著?要不是采芹阻攔,看我不上去……”

衛長怒視:“上去如何?那是安美人,父皇的嬪妃。虧得采芹拉住你,不然你一個公主還想當眾毆打后妃嗎?”

劉據恍然明白原委。該是安美人說了不妥當的話,被四姐撞個正著。四姐那脾氣,說好聽點是直率,不好聽點是說話做事不過腦子,當場就要鬧起來,好懸被侍女按住了。

石邑嘀嘀咕咕,不知說些什麼,但看錶情就知道很不服氣。

衛長差點沒被她這態度氣出心臟病,奈何是自己胞妹,只得將道理掰開揉碎了說給她聽。

“安美人雖則含沙射影,意有所指,但言辭中並未直接指摘阿弟。你若是鬧起來,她多的是方法狡辯,說是誤會。可你毆打宮妃卻成了事實。更何況你怎知這不是別人設的局,就為了引你上鉤?”

石邑扁扁嘴:“那也不能便宜了她。”

“遇事只知道莽,你就不會換個方法!母后執掌宮務,處置宮妃乃職權之內,情理之中。”

說到此,石邑更氣憤:“可母后只給她禁了足,讓她閉門思過。這算什麼懲處,輕飄飄的,還沒罰我的時候重呢。”

衛長對此略有猜測,卻不便對石邑明說,只道:“母后這麼做必有考量。”

這話顯然沒法說服正在氣頭上的石邑,一直沉默不語的諸邑摸了摸她的腦袋:“彆氣了。母后便是平日處事溫和,寬容大量,卻也是有逆鱗的。”

石邑一頓,母后的逆鱗是誰?是她們三姐妹,更是阿弟劉據。安美人雖則不過三言兩語,可搞不好就能讓阿弟名聲盡毀,遭父皇厭棄,此等作為,母后會輕輕放過?

石邑覺得不能,因而放心下來,劉據卻不怎麼放心。

即便母后處置了一個安美人又如何?安美人會這麼想,焉知旁人不會?從表面來看,確實是他害了王夫人。可姐姐們相信他,他也知道自己從無此心。

父皇子嗣稀薄,登基多年,後宮佳麗不少,卻只得了他一個皇子。故而在王夫人有孕,侍醫斷出八成是個男胎時,父皇十分歡喜也極為重視。畢竟誰不想子嗣繁茂呢。

那時母后就叮囑過,儘量避免與王夫人衝突,尤其王夫人快要臨盆,這等重要時期,他若遇著了,定會躲得遠遠的,怎會傻傻往前撞?

劉據眉頭皺起,所以關鍵還是他與福寶到底為什麼會衝出去。

缺失的記憶總讓他有些不安。

小拳頭微微篡緊,劉據站起身:“我要去事發地點瞧瞧。”

他總得試一試,看能不能把記憶找回來。是他的錯,他認。可若不是他的錯,他憑什麼背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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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

劉徹坐於上首,翻看著手邊的一份份證詞。

張湯立於下方,恭謹稟報:“根據各方口供。大殿下③性子活潑,喜歡玩鬧,常去池苑做耍。捉迷藏的遊戲是平日慣玩的。大殿下喜藏而不喜找,那日亦是如此,自己藏讓侍女們來找。

“出事前她們已玩過三回,並無異常發生。到得第四回,侍女們找了一圈都不見大殿下人影,正要高聲呼喚,便聽聞遠處嘈雜之聲,趕過去一瞧,大殿下與王夫人已然雙雙摔倒在地。

“王夫人一方的人說,王夫人即將臨盆,侍醫建議多走動便於生產,因此這陣子侍女們總會陪著她在宮中散步。當日王夫人已走了一段,是在回程的路上,福寶與大殿下一前一後自假山後衝出來。”

兩人出現在池苑的原因都很正常,碰撞的方式也似乎沒有問題。

劉徹目光如炬:“所以呢?你是想告訴朕,此事為巧合,一切皆是福寶這個畜生張狂所致?”

一隻小畜生張狂,差點害死一后妃兩皇嗣?

張湯啞然,天底下哪有那麼多巧合。

劉徹冷嗤:“你可知福寶是朕賜給據兒的?”

去歲劉據提出想養只狗。對於寶貝兒子這麼點小要求,劉徹自然無有不應。

於是他令狗舍千挑萬選,特意避開諸多大中型犬,擇了其中體型最小最乖巧溫順的,還勒令狗奴教了好一陣,等福寶被馴得服服帖帖才送到劉據身邊,就怕小畜生不懂事傷了劉據。

“福寶被據兒養了已有半年有餘,素來聽話,不說日常吃喝拉撒有序有度,便是被據兒抱著一起玩捉迷藏,都不會出聲暴露方位。”劉徹看向張湯,目光凌厲,“這樣的狗會突然毫無緣由地衝撞人?”

張湯低下頭,不敢言語。

劉徹又問:“可找到福寶了?”

那日王夫人與劉據同時出事,場面混亂,眾人都緊著兩位主子,生怕主子有何閃失,誰還有心思關注一隻狗?等回過神來,福寶已然不見蹤影。

張湯深吸一口氣:“未曾。”

劉徹聲色更冷了兩分:“伺候的人呢?可都審了?審出什麼?”

張湯跪地,將頭垂得更低了:“是臣無能,陛下恕罪。”

這意思便是全審了,卻沒審出任何有用的東西來。

現場倏然靜默。

眼見劉徹威壓襲來,張湯冷汗涔涔:“微臣的手段陛下知曉。那些人在微臣手裡車輪一般過了三遍,再硬的骨頭也該開口了。可微臣沒能在他們身上發現任何問題。”

張湯手段狠辣,卻並非只有狠辣手段這一項,他也是懂拷問技巧的。這種情況說明什麼?問題或許並不出在這些人身上。

劉徹沉聲:“你的意思是……”

“微臣想,現場會否還出現了其他我們目前不知的人或物,又或者背後之人使了別的手段。

“因此微臣重新將事發之地都翻了一遍,並且擴大了搜查範圍與人員,但由於時間太緊,暫未發現直接線索,卻發現了些別的。”

劉徹抬頭,示意他繼續。

張湯起身將懷中另一份竹簡遞上,上面篆刻的正是安美人所說之言,比石邑公主聽了一半的更全乎,自然也比劉據所瞭解的更詳細。

【福寶乖順,不會無故傷人,這麼做必有緣由。可這緣由為何?】

【聽聞福寶懂人言,聽人令。】

【王夫人這一跤摔得也有些奇怪。她是平地摔的,並非從高處跌落。據說當日還有位侍女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卸了大半力道,既然如此,怎還這般嚴重?】

前兩句是聯合在一起的。所謂聽人令,聽誰的令?自是主人劉據。即便劉據年幼不太可能自己生出這等心思,衛子夫呢?

後一句則有暗指王夫人沾包賴(注:碰瓷)之嫌。

張湯匍匐在地,心思百轉。他是聰明人,對此並沒有急著發表自己的看法。因為他清楚,他的看法不重要,重要的是劉徹怎麼看。

因此將東西交上去他便不再言語,只是耳朵豎起,靜聽劉徹示下。

劉徹沒有即刻表態,他的目光在竹簡上逡巡,眼眸深邃,宛如一汪幽潭,望不見底。

就在這時,內侍小心翼翼來稟:“陛下,福寶找到了。”

劉徹眼珠微動:“哪裡找到的,這小畜生跑去了哪?”

據兒不記得當時情景,但福寶頗有靈性,或許能從它身上找到些許蛛絲馬跡。

“回陛下,福寶死了。找到的是福寶屍身。”

劉徹&張湯:???